崔静之少年时,曾在太子府做侍讲,教授太子府上诸王子,其中便包括乐安的胞兄,而机缘巧合之下,便也包含了乐安。
崔静之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说话间,仆人已经搬来了座椅,两人相对而坐,乐安又说了些寒暄话,问候问候身体,乐安便单刀直入。
“先生可有听说,今春有人科举舞弊之事?”
崔静之脸色不变,反而仿佛第一次听说般,面露惊讶:“哦?”
老狐狸。
前些天她都闹到皇宫去了,宫内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崔静之要说他没听说,那可真是见鬼了。
乐安腹诽着,脸上却依旧笑地甜蜜。
“是,先生有所不知吧,就是那个卢嗣卿,今科探花,之前此人行卷时,我便发现此人才学平平,偏偏京中夸耀者多,实在叫人纳罕至极,而前几日,我更是发现些蹊跷,此人很可能是找了代笔,考试的卷子根本不是自己所作,如此才摘得了个探花之名,如今御史台正在查案,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基本可以断定此人为舞弊了。”
崔静之的眼睛这才稍稍瞪大一些,“竟然如此啊……”
“没错,就是如此。”乐安道。
崔静之敛下眉,“既然如此,那就按律法办,该革职的革职,该去功名的去功名,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是卢家人也不例外,公主——”他看看乐安,“不必担心臣会阻挠。”
“我当然不担心先生会阻挠。”乐安微笑,“先生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
“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卢嗣卿处理了,往后呢?卢嗣卿案,归根结底难道全在他自身吗?还有,不知先生有没有看过卢嗣卿的代笔写的卷子呢?”
乐安连连发问,原本随意懒散的坐姿也随着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变得越来越笔直。
崔静之看着这样的乐安。
半晌道:
“臣驽钝,不曾想不曾看,还请公主细说,臣愿闻其详。”
他声音清冷,掷地有声,话里语气恭敬,姿态又低,但却莫名地,任谁也不会因此便小瞧了他。
——大概这就是世家的底气吧。
乐安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到儿时,她窝在书桌底下,昏头昏脑地听了一肚子话,窝地双腿双脚都发麻了,突然听到那个声音好听的侍讲说道:“好,今日的课就授到这里了。”然后外面响起脚步声。
她大喜过望,忙从桌底往外爬,一边爬一边想站起来,然而,又痛又麻的双腿便不争气地一酸——小小的她没站稳,反而咕噜咕噜,一下滚了出去。
一直滚到一双乌色六合靴跟前,被一双脚,一双腿,拦住了“滚滚”去路。
然后,她“躺”在那双脚上,听到那个折磨了她一下午的声音,冷冰冰地对她胞兄说道: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请殿下细说,臣愿闻其详。”
时隔多年,几乎没什么差别的两句话,在此重合,乐安简直怀疑这老狐狸故意揭自己短,要知道虽然后来她跟这人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还很是当了段时间的师徒,但因为那不怎么愉快的开始,她可很是出糗了一阵,尤其被教授她琴艺书画的女先生知道乐安逃了她的课,却跑去“上旁人的课”(乐安表示冤死了),气得当场就要撂挑子不干,最后还是乐安那太子爹压着乐安跟女先生赔礼道歉保证不再犯(虽然事实证明乐安往后越来越犯),这事儿才算了了。也是因此,乐安对这句话简直记忆犹新。
但,此时的她可不再是幼时的她了。
而且,此时的她也不像幼时那般理亏,相反,该自知理亏的,是他才对。
她缓缓吐出刚刚吸的那口气,看着那双已经比记忆中衰老了许多的眼睛道:
“先生没看过,没想过,那么就由我来告诉先生。”
“太、祖创科举,本意为取天下之才,建万世之社稷,但自科举创建以来,数次取士,有多少次是唯才是举?又有多少次,是唯名声、唯出身是举?如此一来,还要什么科举,直接乡举里选、察举征辟、九品中正就是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卢嗣卿代笔的卷子我看了,是比他自己写的强,但也不过如此,仅我所知,就有数位文采强于他的代笔的落榜之人,因此,即便没有代笔,即便那卷子真是他写的,假如他不是出身卢家,如果没有他行卷时沽来的名声,探花之衔,还能落到他头上?”
第33章 “我也别无选择。”……
崔静之的住处是崔家主院, 安静宽敞,却只住了崔静之一个人,尤其此时除了崔静之和少数几个来往的仆人, 便见不到一个其他崔家人的影子。
因为激动, 乐安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但话声再高,也传不出这个院落, 满院只有崔静之一人听到。
而崔静之听到之后,却沉默不语。
不说话, 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乐安那番话。若不是眼睛还睁着,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
而见他这样,乐安便也不说话。
仿佛刚刚那一段话就已经完全道出了心中所想,再无他求,乐安静静坐着,仿佛跟崔静之比定力一般。
然而日光渐渐转午。
日光落在身上, 从不冷不晒到逐渐燥热, 过于明亮的光线, 也叫在室外直面阳光的人不得不眯一眯眼, 遮一下阳光。
崔静之便是正朝着日光而坐。
许久之后,崔静之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抬起手, 放在额前, 遮住了那过于猛烈的光线。
“日头大了啊……”他喃喃了一句, 随即慢慢起身, 走到乐安来之前,他就在围着看的黄杨木盆景前,“晨起就想着,今儿要把这盆黄杨修好, 却到这会儿还没动手。”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先生了。”乐安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这怎么敢。”崔静之笑笑,“公主想何时来便何时来,何时来,都不算打扰。”
君臣君臣,君为上,臣为下,向来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反而埋怨君主来的不是时候的?
或许有,但那已经不是正常君臣,而是哀君逆臣。
当今不是哀君,而崔家,也不能做逆臣。
“可是公主……”崔静之拿起盆景上,之前放下的那把剪枝刀,“您看这棵黄杨。”
乐安的目光随他的话声,落在那株盆景上。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黄杨木,枝繁叶茂,茎粗根深,虬结的根系几乎将盆撑破,而繁茂的枝叶,也早已远远超过它所屈身的那个小小陶盆。
“臣知晓,树大了,便要修枝,可这树无虫无病,枝繁叶茂,臣想要修剪,却哪一根枝条,都不忍剪去。更怕万一剪得不好,整棵树元气大伤,甚至枯死。那样,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崔静之看向乐安。
“公主,您可明白臣的心情?”
乐安沉默片刻,随即,在他的目光中起身。
走上前,伸出手。
“先生剪刀借我一用。”.
崔静之挑挑眉,迟疑了一瞬,但随即却还是刀口向里,递给了乐安。
乐安用剪刀拨开那层层叠叠的枝叶。
因为生长太过茂盛,黄杨的枝条繁多,从外看郁郁葱葱,但从里面看——
“先生且看。”乐安道。
被剪刀拨开的树冠内里,无数枝条交错杂生,粗壮的枝条伸到最外面,承接着阳光雨露,但却还有许多细弱的枝条,挤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中,枝条细而弱,叶子薄而小。
“外面看没问题,不代表便真的没问题,更何况先生您——”
乐安看着崔静之,“并非执剪刀之人。”
不是置身其外的执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撑着整棵树的主干,甚至根系啊。
枝和叶要生长,茎干和根系便从大地中汲取养分,源源不绝地供给着,不管枝叶有多少,不管枝叶是否有病害,茎干和根系都不会因此而断绝供养,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个执剪人,将病弱的枝条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虑了。”乐安笑了笑,手中的剪刀轻轻敲了敲黄杨树干。
“您也说了,树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为了让树长得更好,可不是为了让树死掉。庭院里总是需要树的,这棵死掉,还要再种一棵,何苦来哉?您说对吧。”
只要树不想着把盆撑破,只要不妄图把根系扎遍整个庭园,谁又想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呢?
崔静之轻笑了起来。
“您说得对,修剪会让树长得更好,可是公主,”越过重重枝叶,他摸上那株黄杨的茎干,“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吗?”
树大了会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无才无能偏借着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还好,最怕兴风作浪,为家族带来祸患,而这样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将其舍弃,便如大树修枝。
便如这次的卢嗣卿案。
若只针对一个卢嗣卿,哪里还用得着公主亲自上门来说动他崔静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态度,只要卢攸还没糊涂透顶,卢家自己就能把卢嗣卿推出去,把整个卢家撇清。
然而如今,乐安公主亲自登门,刚刚又说出那一番话。
他轻声问:“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没听错,是说科举形同虚设,世家窃而据之——是吗?”
乐安没有回答。
崔静之又问:“再问一句——这……只是您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这次,乐安开口了。
“卢嗣卿案起当日,我便入宫与圣上详谈。之后所有人员信件往来,也无一隐瞒。”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静之苦笑闭眼。
“所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修枝啊……”
修枝,是为去除病弱枝,是为了让世家益发茁壮,然而科举,却是要直接断了世家的根。
盘古开天地,尧舜启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礼转秦制,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为君主统领官僚治天下,然而历朝历代,入官之道何其狭,寻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再到后来汉魏察举征辟,九品中正,依旧不过是上位者一张嘴便能随意粉饰,无才无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备,除非遇上天子强势,世家衰微,否则为官一途,大多时候实际仍旧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举——
“公主,”崔静之看向乐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无形刀啊。”
乐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为,我和圣上,不该要这把刀吗?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静之叹气。
“自然……该要。”
不仅该要,还必须要,现在不要,以后也终归要要,那把刀出现了,就必然会被人挥起,砍向他们这些阻碍着王朝前进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会是皇上,不是皇上,也会是以后的某个人。
总之终归要落下。
她风华正茂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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