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心思细腻,城府极深。能瞒着自己的生母在这宫中装病扮弱,做小伏低。顾修摊手坦言道:端王其人最擅长的便是以弱凌强,他哪怕是犯下逆天大错,也总能找到借口让人对他心存恻隐。
陛下,可想好怎么处置宋煜了么?
方才你去问口供时,朕便想好了。顾修敛眉正色道:他既在火器上动手脚,便让他为那些即将送往前线的火!枪,祭命吧。
***
宋煜临刑前夜,大理寺逼仄阴暗的牢房中,宋煜身戴重枷,脚上挂着镣铐,身上的囚服虽然脏污,但没有添什么新伤。
他被送入大理寺后,并不曾被提审。
可以说他被送到此处,就是为了等死的。
宋煜的妻子林氏,在这一日被恩准到监房中探视自己的丈夫。
林氏提着食盒,跟着衙差的脚步来到了宋煜的监室中。
林氏低着头,将丈夫素日爱吃的酒菜摆在了他的面前,又掏出怀中的罗帕小心翼翼的替丈夫擦了把脸,抿唇道:我做了些你爱吃的,你趁热吃点吧。
宋煜颓唐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林氏,默然半晌,才道:母亲大人近来身体可好?家中可有事情么?
夫君安心,天子恩宽,并未株连。只是母亲大人忧心于你,每日以泪洗面。林氏与宋煜斟了一盏酒,凑到宋煜嘴边:夫君若不嫌弃,喝一口吧。
宋煜看着眼前的林氏,动了动唇边象征性的碰了些酒水:以往的事,是我对你不起,今后还要有劳你,替我照顾母亲。
宋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对于林氏这个他遵从母命娶回来的妻子,他的确有所亏欠。
夫君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既然嫁你为妻,孝顺公婆都是应该的。林氏眨眼间红了眼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轻薄的纸张:夫君明日便要走了,今日与我留个念想吧。
嗯?宋煜目光掠过那张白纸,扯了扯嘴角:你想要我,与你些什么?
明日既要离绝,夫君与我押枚指模吧,我留着,只当夫君还在了。林氏转而又自怀中摸出了一盒简陋的台泥,递到了宋煜面前。
宋煜嘴唇颤抖,潸然泪下,郑重其事的在那张轻巧的白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拇指指印。
林氏收了纸张,又与宋煜嘱咐了两句,便被监管时辰的衙差赶了出来。
***
永定三年四月暮春。
地处深山的火器监总司内。
大周朝堂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再行集结。
文东武西分列当场。
今日,是大周第一支火器军将在群臣面前登场亮相。
首批展示于群臣面前的,除了火!枪,还有两门攻城火炮。
要见着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都能在这些火器强烈的攻势下粉身碎骨。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先前朝中反对的声音都在这弥漫的硝烟之中被吹散了。
操演完毕后,罪人宋煜被带了上来。
为正国朝纲纪法度,安抚那些因他受伤致残的士兵,君王下旨,将宋煜于今日以火!枪行刑处死,死后尸身焚烧,以祭国之重器。
宋煜是被绑在实木钉成的刑台上推上来的,他赤着上身,身体被捆成了大字。
随着刑部郎官高亮的一声:行刑!
数百枝火!枪齐齐发射,刑台上的男人顷刻之间便被炸成了一堆凌乱的碎肉。
宋煜死了,高台上的顾修直到他死去那刻,也不曾正面看他一眼。
这辈子,都活成了笑话。
傍晚时分,林氏以宋煜家眷的身份于国朝大理寺内领回了他的骨灰。
地处偏僻的小院里已经提前挂上了奠字的祭灯,虽然门户大开,可没有一个登门吊唁的宾客。
宋煜家中只有寡母,在朝又不与同僚亲近。
如今获罪,谁会来参加他的丧仪?
林氏回来时,宋家婆母正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抽泣。
晦暗无光的室内,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宛如鬼魅。
自从听说宋煜出事的消息,她便一阵急火攻心,双腿直接不能动了,这些日子她的吃喝拉撒全靠林氏一人伺候。
见林氏回来晚了,她又不依不饶的骂道:你这该死的丧门星!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我儿的尸首呢!
林氏冷着脸,将盛着宋煜骨灰的罐子朝婆母晃了晃:你儿子在这儿呢,想要么?
宋家婆母伸手想将那罐子捞到自己怀里,不想林氏却故意将罐子抬高,导致双腿不能动弹的老妇人怎么也不能如愿:你这个丧门星想找死么?!你看我不能动,想反天是么?!告诉你,你休想!
我不想反天,更不想见你。林氏又往后退了一步,从衣怀中掏出了一张满是字迹的纸张,纸张的右下角,还印着一枚无比清晰的指模:这是你儿子给我的放妻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你宋家的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宋家婆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连连摇头:你的意思是,你要走?!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是啊,你们母子对我一向苛责,如今大难临头,我凭什么要守着你这么个老毒妇过后半辈子?林氏将那封放妻书重新叠好,掖回了自己的里怀内。
好你个丧门星啊!原来都打算好了!你克死了我儿子!是你克死了我儿子你还想扔下我!老妇人由于挣扎太过,直接从床榻上摔了下来,没有知觉的双腿只能拖在背后:你这个丧门星!我要你给我儿子陪葬!
陪葬?你别说笑了,你以为你们宋家是什么啊?林氏冷笑着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婆母:忘了告诉你了,你知道为什么你儿子一直没有孩子么?
因为你这个丧门星没用!连条老鼠都怀不上!
不不不,他没有孩子可不是我没用,是你儿子根本就不喜欢女子。成亲三年,他对我非打即骂,根本没有沾过我半分。林氏脸上笑意更深: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女子,所以让你这个老毒妇断子绝孙!
宋家婆母被这接连的打击气得面色青紫,恨不得当场便掐死林氏泄愤。
林氏居高临下的站在老妇人面前,启开了盛放宋煜骨灰的坛子,将坛内的骨灰迎头洒在了老妇人脸上:行了,你儿子我给你带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与你家一刀两断。
林氏没有再理会屋内老妇人鬼哭狼嚎的动静。
自顾自的收拾了细软,趁着夜色出城,远走高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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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午后
永定五年, 深秋。
在火器在大周军中广泛使用的两年后,大周王师以绝对的压倒性优势,让边地境内所有的异族部落皆臣服于周, 领土划归于大周国土。
其后十年, 大周将用最好的安民政策, 将那些异族属邦彻底同化为大周子民。
自此干戈停止,百姓安居。
宣政殿暖阁的墙壁悬挂的那张巨大的万国图上, 属于大周的领土势力范围越画越大, 边境防线越拉越长。
这大约便是云家祖先所期许的那样:以战止戈,永保太平。
战事初平之时,韩墨初又于当朝提出了几条针砭时弊的新政令。
第一件:大周各边地经此战乱,百废待兴,阖朝选任兴疆官以治理边地抚政安民,如有当地官员毛遂自荐者皆火速提拔上任,复民生,解民意, 教化边陲蛮夷。
第二件:是由礼部主持,以国士易鶨的名义在全国范围之内各州,府,县,乡境内设置官立学塾。各百姓家中凡有年满七岁的适龄学童,一律入官立学塾读书。男童两年,女童三年。孩童入学期间, 春夏秋冬的四季被服以及一日三餐皆由学塾发放。贫寒之家的学童,每人每月还可领银一钱。所有学童读书的费用, 一律由各地财政年初之时总支, 专款专用, 如有地方官贪腐此银,则罪及三族,遇赦不赦。
第三件:君王登基之初罢免的那些冗官冗员,如想再出仕途,则需先在官立学塾内任教满三年,方可再入百官绩评考效,按其职能,再予官职。
第四件:设置粮农司,举国募集擅耕种者,包括各皇庄之内的佃农在内,于全国境内开垦荒地。可使粮食大幅增产者,培育新作物者,无论出身如何即刻封官七品,食皇家俸禄。如有能在北荒境内耕种者,赏三等忠德侯,世袭罔替。由户部统计全国所有的无主荒田,重新均分于农户之家。严厉肃清先前官府及宗室的土地兼并之风,减税轻徭,还耕于农,均平粮价。
第五件,凡是主动配合均田的官吏与宗亲,皆分发功臣匾。新令颁发后政绩突出者,百年之后画像皆可入琅环阁,享国家宗庙饷祭,受万世敬仰。
这五条新令一出,顾修本以为朝中至少会有一大波反对的声浪。
至少宗亲之内会有一多半人会不愿配合户部重新丈量土地。
谁知满朝文武们竟然出奇的一致,一边赞叹着顾修圣明,韩太傅缜密,一边捂着即将被累断的老腰乐此不疲的给朝廷跑腿。
毕竟,谁人不想在百年之后画像能入琅环阁内受万世敬仰,流芳千古呢?
顾修又一次佩服起了韩墨初来,他先给满朝文武眼前放了一个大大的香饽饽。
再交给他们一堆苦差事,有了这个香饽饽的存在,再大的苦差事也都成了他们立功的机会。
向来与韩墨初水火不容的宇诚亲王顾潮也罕见的没有上书提出任何异议。
因为在这五条新令之下,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卸了官职非要去北荒种地,一个削尖了脑袋要去民间教书。
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法子,只能掏出了经年存下的老本,大大方方的充入国库。
条件是,他那个要去民间教书的儿子,分派到的地方要离京城近一些。
韩墨初欣然接受。
这五条政令,从京城出发,七天之内抵达各地。
一时间,万民沸腾。
多少个在田间地头苦熬了一辈子的老百姓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用银钱就能去学孰读书认字,家境贫寒的还发放银钱。自己地种得好,不必考功名就能封官,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举国上下,无不感激皇恩浩荡。
***
秋日午后,宣政殿的暖阁中书声琅琅。
小皇子顾毓诚坐在两个爹爹对面,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圆领麒麟袍,摇头晃脑的背着功课。
那身精美的小袍服,是尚宫吴氏去往宫内针工局同那些绣工们学了绣法,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的给小毓诚做的生辰礼。
至于毓诚这两个同日出生的爹爹,只能沾光吃了一碗长寿面。
顾修身着墨色九龙青云裳,坐在书案之前神情专注的批阅奏折。
韩墨初一袭白衣胜雪,手中压着一本薄薄的启蒙书,双目轻阖,侧耳听着书声中的错漏。
小皇子顾毓诚现年四岁半。
两年时间,他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长成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包子。
都说幼儿与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眉眼便会越倾向于谁。
渐渐长大的小毓诚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清秀且俊美。
像顾修,也像韩墨初。
小团子开蒙时,顾修并不在场。
毓诚三岁那年,边疆战事正酣。君王顾修为鼓舞士气,亲身前往西疆阅兵,一去三月,归来后韩墨初已经为这只小不点开蒙完毕了。
此后这与小皇子讲书授课之事,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太傅韩墨初肩上。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背着背着,小毓诚的声音忽然越来越小,磕磕巴巴的卡在一句话上:爱育爱育
顾修从奏折中敏锐的抬起头,先斜了一眼身边的男子,见韩墨初依旧半阖着眼睛,忙朝着对面的小团子一字一顿的做着口型: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爱育黎首唔小团子抻着脖子试图把顾修的口型,看得更清楚:臣臣
顾修预备着给小团子再重复一次,韩墨初的目光已经偏向了他。
顾修在察觉这目光的一刹那迅速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的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您这是公然作弊啊。韩墨初撑着额头,手指轻轻敲扣桌面。
朕何曾作弊?你问毓诚的书,莫要扰朕理政。顾修低着头,目不斜视的看着手中的奏疏,正准备落笔批阅时才发现由于心虚,手里的奏疏被拿反了。
陛下,臣已然三令五申。教导小殿下的事要么是臣一个人说了算,要么是陛下一个人说了算。韩墨初边说边将顾修手中的奏疏调了个个儿:往后臣在问功课时,陛下不要插手。
朕不过是见毓诚忘了一点,稍稍提点了他一两个字罢了。顾修偏着脑袋,目光飘忽,像一只只剩下嘴硬的死鸭子。
小殿下,你告诉臣,方才的千字文你往后还能背出多少?
唔诚儿后面都背不出了。小毓诚搓着小手,异常诚实的出卖了自己的父皇。
那,小殿下昨日睡前是怎么与臣说的?韩墨初微笑着自蒲团座下抽出了那柄用了十数年依旧趁手的红木戒尺。
小毓诚垂着脑袋,眼圈含泪的,老老实实的走到韩墨初面前伸出软乎乎的小胖手:亚父打打轻点。
啪的一声轻响,一旁看折子的顾修手都跟着颤了一下。
那柄戒尺,韩墨初已经有几年没有用在他身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少年时对这柄戒尺印象太深。
韩墨初在教训毓诚时,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
毓诚年纪太小,韩墨初的戒尺主要以震慑为主。声音虽大,实则根本没下多少力气。
三下过后,韩墨初放下戒尺,将那只软乎乎的小手裹在自己的大手里慢慢揉搓。经这一揉小团子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滚落,抽泣着钻到韩墨初怀中蹭着脑袋。
好了,臣不是按着小殿下说的打得很轻么?韩墨初把怀里的小团子抱稳,由着他把眼泪鼻涕蹭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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