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死死的攥着自己的背在身后的手腕一言不发。
殿下!求殿下念在韩参军数次立功的份上,不要再加责罚了!
殿下!末将求您了!
殿下!求您停手吧!
围观的将校军官中,不断有人为韩墨初跪地求情情。
一时间,合营皆跪。
一向铁面无私的执刑官朱泽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身朝顾修抱拳:殿下,仅余十二鞭,求您......
你们记住,军中只讲军规,不讲私情,今日之事也无情可讲!顾修的声音依旧生硬的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行刑!
朱泽得令,无可奈何的稳了稳心神,继续挥鞭行刑。这是他执鞭以来,最难下手的一次了。
他打的这个人,是他钦佩的人。
韩墨初一声不吭的挨完了三十鞭,原本光洁的背上整整齐齐的横着六道血痕。稍稍一动,破裂的皮肤便开始流血,一道又一道的血水顺着人的背脊缓缓涌流,将人的背撕扯得犹如一张破败的涂鸦画作。
回殿下,行刑完毕了。执刑官朱泽将长鞭重新缠在了手上,朝顾修拱手报告。
好了,把韩参军带下去吧,希望诸位引以为戒。顾修冷着脸下了最后的命令,没有人发现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腕已经被他自己掐出了一片青紫。
顾修转身回营,一旁跪地的将官立刻簇拥上前,将韩墨初从刑架上扶了下来。候在一旁的亲兵立刻将韩墨初宽下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背上:韩大人,您忍忍,军医已经在等着了。
无妨,你们不必扶我,有劳军医到我营中来处置吧。
韩墨初兀自将披风紧了紧,朝营房的方向离去,脚步稳健的丝毫不像刚刚受了那么重的责罚。
深冬的冷风让他感觉不到背上的鞭伤有多痛,只能随着走动感到背上的伤痕处一片湿粘,整个背都是麻木的。左耳处莫名而来的闷痛反而比背上的鞭伤还要难熬,因为那种闷痛让人一阵一阵的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所以他要快些走,不能晕过去。
他很清楚,他若是此刻撑不住,顾修这孩子便也撑不住了。
顾修处置完了军前之事再次回到营房之内时,已经是深夜了。
那时,韩墨初背上的伤痕已经处理完毕,正披着宽松的氅衣守着夜灯整理堆积数日的军报。
顾修无声的坐在了他身后,双手环住人腰身,侧脸轻轻的贴在了人的背上,一股淡淡的腥气与药香遮掩了原本温润的纸墨气息,清冽苦涩,教人心酸。
嗯?顾修冰冷坚硬的铁甲让韩墨初微微吃痛,他稍稍挺了挺身笑着拍了拍环在腰间的手背:殿下,您这样抱着,臣没办法写字了。
你疼么?顾修贴着韩墨初的身子,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不疼。韩墨初将手中的笔杆放下,任由顾修抱着:臣在军中的人缘没有那么差,所以打的不重的。
你不必骗我。顾修低头贴着韩墨初的背:我问过军医了。
殿下既然问过军医了,那便该知道鞭子打的都是皮肉伤,只是眼看着严重罢了,用了药六七日便能结痂了。
顾修没有回答,侧脸贴着韩墨初的背脊沉默的一言不发。
顾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韩墨初受罚的那一刻起,他心口里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一时一刻也没有消退过,只有这样贴着韩墨初的身子才能勉强缓解。
殿下,臣见到您的小舅舅了。韩墨初抚摸着腰间的手背温声道:还有您的那些族亲们,他们都很好。知道殿下此次领兵得胜也都很欣慰。而且那些物资也足够让他们度过这个冬日,殿下可以安心了。
......顾修沉默。
云麾将军的牌位,臣也替殿下拜过了。还有殿下幼年时骑的那匹小马,臣也替您喂过了,它和殿下一样,都长大了。
顾修不说话,韩墨初便拍着他的手背轻声口述着那日在北荒所见到的一切。
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安抚。
说着说着,韩墨初的背上忽而传来一股温暖的湿热,湿热慢慢晕开,灼得他背上的伤口微微发痒。
他知道,那是顾修这孩子的泪水。
殿下,您做的对,您眼下就在北荒跟前。这军中少不了前朝的眼线。此番无论您去或是不去都会为人诟病,唯有臣这般自作主张的献殷勤,再被殿下当众责罚,传到陛下耳中才能证明殿下毫无私心。韩墨初侧头,余光只能看见顾修的侧影:殿下心里不是都明白么?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心里不痛快。顾修松开了环住韩墨初腰身的手,做到了人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灼灼的看着韩墨初:你为何,为何愿意...愿意如此...我能报你的...没有那么多。
殿下,您还记不记得那年臣与殿下击掌盟誓时说的什么?
顾修的话让韩墨初心下暗笑,顾修和云珏到底是同宗同族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共进共退,永不相疑。
既然如此,那殿下还谈何回报?韩墨初扬起嘴角,淡然无比的笑着。
可是...顾修迟疑的皱眉:终究我没有为你...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殿下,记得那年臣与您绘制万国图时便说过,臣与您心中期待着同一个天下。既然今后的路都要并肩而行,那又何必如此计较?今日您报我一恩,明日我还您一义,非要两不相欠才成么?韩墨初故作失落的朝顾修摇摇头:原来臣这些年做的一切在殿下眼里,都是一笔一笔图谋回报的买卖么?
不是的!顾修低吼了一声。他原本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在面对韩墨初的时候。此时此刻他越是急于辩白,越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韩墨初的双眼不断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韩墨初倏然朝身后的软垫上一靠,温然笑道:臣想吃核桃。
第四十一章 (倒v开始章节) 军中
堆积如山的军报, 韩墨初整理了一天一夜。
疲累还是让拖着背伤的韩墨初连着发了两日的高烧,高烧中的韩墨初浑身滚烫但始终意识清晰。如果不是他面颊上极不自然的红晕,旁人几乎看不出那是个正发着高热的人。
韩墨初发热的这两天, 顾修将军中和城内都安置得十分安静, 安静得丝毫不像一个刚刚易主的国家。
殿下, 您不会下令屠城了吧?韩墨初端着浓黑的药汁,朝着正在与他剥核桃的顾修打趣道。
我没有。顾修双手一僵, 抬眸正色道:军队入驻那日都没有, 而今我又何必?我只是依你所言让姜国归降的旧官去安民罢了。
殿下,您听不出来,臣在逗您么?
听不出来。
顾修又一次将眉眼低下,一丝不苟的给韩墨初剥着核桃。这大约是顾修摸过最金贵的核桃了。
姜国国土极小,城中百姓又鲜少有喜食坚果的,这一小筐核桃是顾修带着熊虎等百十来个亲兵小队满城跑了一天才收回来的,火头军老尤这半辈子没炒过核桃,操着冶金一般的小心, 将那一小筐核桃烘熟。
为了保证果仁的完整,每一颗核桃都是顾修先用小铁片启了口子,又用指腹的力气生生捏开的,好半天才能剥得出一个。
其实,韩墨初也并不是想吃核桃,只是顾修这孩子心思重,若是不稍稍让他替自己折腾一下, 他心里便总会挂着个自责的包袱。
韩墨初憋了口气,将手中的汤药喝了个干净, 浓黑的汤药又酸又苦, 生涩的药味徘徊在喉头久久不散, 再温润的眉眼此时此刻也被一碗苦药纠结了起来。
很苦么?顾修抬眸轻声道。
还好。韩墨初笑着答道。
顾修提着炭炉上的铜壶与韩墨初倒了一碗清水,推到人手边。
刚服了药便饮水,会伤药性的。韩墨初摆摆手将喝空的药碗搁在桌上,侧身靠在卧榻松软的棉垫上,听着顾修剥核桃的轻响闭目养神。
殿下,丁泉将军传了军情奏报过来,荀老将军请您到营前同去商议。来传话的人是宋煜,现今的他已经做了顾修的营前小旗了。
顾修将剥了一半的核桃收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与病中的韩墨初说道:你好生休息,若有事便叫熊虎,这会儿是他在营外当值的。
好。韩墨初裹着毯子满口答应。
顾修走后,韩墨初没有再睡,而是披衣起身将未完成的山地巨!弩改建图又翻了出来,现今所用的山地巨!弩!因为改制仓促,经过几次战役后此弩笨重,密林中失于精准的缺点已经显现,要尽快加以调整。
顾修在时总不许他动一点有关军务上的事,只能干巴巴的躺着,韩墨初总觉得自己手脚都快生锈了。
趁着眼下顾修不在,他要加紧将图纸先画出来,让这些巨弩成为征讨粟末靺鞨的一把利刃。
顾修在主帐内议事,一议便是大半天的功夫,回到营帐时天色又全部暗了下来。
丁泉于后方传来的消息是,粟末靺鞨首领札合暴毙,世子荣祚继位,且已经联合了周遭剩余的九个部族,纠集了二十万兵力要在冬雪之后直压大周军镇大本营。
大周王师主力在荡平靺鞨北方黑水部后原应返回,却因暴雪贻误补给,意外收了姜国的土地。
眼下呈奏君王派遣驻军与刺史的军报送走不久,大军暂且不能离开刚刚占领的土地,于是顾修与荀子龙便商议将大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先行返回后方大本营驻守,另一部分则在此暂安民心,直至朝堂遣专人接手,再行返回后方军营。
赶在顾修回来前,韩墨初便将画好的巨!□□收回了原处,用软毯将自己裹了起来合眼靠在榻上假寐。
顾修悄声走近,韩墨初这才适时的睁开眼睛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师父从我走后一直在睡?顾修将冰凉的铁甲卸了下来,不敢让屋外的凉气再冲撞了原本就在发热的韩墨初。
是,臣睡得很好。
顾修看了一眼营房之内明亮的灯火,伸手探了探韩墨初额头上的温度,故作无意的问道:师父,你既是一直睡着怎么还燃灯呢?
咳咳咳咳咳...韩墨初没有回答,而是扶着胸口连连呛咳。他这会儿高烧虽然已经退了不少,但他总觉得他脑子大约是被烧坏了。
因为他韩墨初三岁以后都没有这么蠢的时候,能说出这种一眼便能被人拆穿的谎话。
稍后一定要把顾修剥的那些核桃全吃了,以形补形,好好补补脑子。
师父怎么了?顾修坐在人身后一下一下的与人顺着背,把方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小辫子忘得一干二净:要不要让军医来看看?
不...不用了。韩墨初将搭在榻边的外氅披在了背上,转眼间神色如常:今日军前有什么事么?
顾修又捏起了那颗未剥完的核桃,将军中的事与韩墨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听闻大战将至,连着高烧两日只用清粥裹腹的韩墨初突然之间胃口大开,晚膳接连吃了三大碗鸡汤热面。
晚膳过后,他蒙着被子倒头便睡。第二日清晨用雪水擦净了身上的透汗搓僵了背上的伤口,便重新束上盔甲,立在了顾修身边。
师父,你背上的伤。顾修隔着束甲,抚摸着韩墨初笔挺的后背。
殿下安心,眼下不是夏日,不会发炎症的。
韩墨初痊愈的速度让人多少有些猝不及防,连军医也怀疑韩墨初昨日喝的那些鸡汤里有什么灵丹妙药。
顾修,韩墨初,荀子龙三人又共同商议了一日,将出兵的战机精确到了以时辰为单位。
最终定于三日后午时,顾修与韩墨初先领九万人马反归后方大营,荀子龙老将军则带其余人等驻扎在此等待与遣军交接,并趁驻军安营之机按着韩墨初留下的巨弩!图纸,将军中所用的山地巨弩重新改造完毕。
顾修依韩墨初所言下令,在这三日之内,开启姜国国库,用姜国国中银钱收缴姜国官民百姓手中所有的武器,包括短刀,匕首等等。按重记费,率先上缴者可多赏银五两,且只限三日过时不候。
一时间举国皆商的小国沸腾了,人人争先恐后的拿出家中存有的兵器堆在了顾修驻军的营前,有些清贫人家连家中用了十几年的菜刀都献了出来。
韩参军,这姜国国库中的银子您都上了军报奏给陛下了,这眼下都送空了,来日刺史来了可怎么交代啊?荀老将军看着在韩墨初的指挥下一箱一箱的往外搬银钱的小兵们,不由得忧心道。
无妨,待国朝派遣的官吏到了,荀老将军便实话实说,让他们稳政后便征收商税,让国民把银子再还回来就是了。
这能成么?荀子龙老将军苍老的脸上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此举只怕会生民变罢?
那又如何?一群为了银钱便能轻易放下刀枪的国民,能闹出多大的乱子?韩墨初抱着双肩扬起嘴角,笑得如沐春风:再说,没了刀兵的国民与羊圈里的羊也没什么区别,如有动乱者杀光了就好,左右现下这里已经是大周的国土了,不服管束之人也就不配活着了。
额...是...韩参军说得有理。荀子龙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刀口饮血杀人如麻的悍将。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明明笑容可掬,但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顾修与韩墨初到达后方军镇大营那天,正是永熙十九年的除夕之夜。
为解驻军将士的思乡之情,作为军中最高长官的顾修便下令在营帐外升篝火,全军分食扁食,共同守岁。
这一日,顾修等众将官也都卸下了素日的整肃严苛,抛开了军衔大小,在通明炙热的篝火前与将士们围坐在了一起,山南海北无话不谈。
军中从来不乏些好事之徒,三五七个的围成一团,叽叽喳喳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们说,今次一战,殿下和韩参军谁会是军中头功啊?
当然是韩参军了,这一年来韩参军帐内的首级攒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了吧?殿下呢?殿下有多少?
别胡说,我查过,韩参军和殿下一样,都是斩首六百一十五级!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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