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将西,巨狮金色的鬃毛上映着太阳透过树枝的点点光斑。
这是顾修第一次见到金狮,据说在安息国境内,金狮胜于白虎,是为万兽之王。
面对这样一只从未见过的猛兽,冲击力全然超过了去岁罗刹国进贡而来的那只发狂的巨熊。
因不懂金狮习性,顾修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敢静静的与之对视。
然而顾修□□的马匹却受不了金狮巨兽气场上的威慑,只想带着背上的主人快些逃命,于是不受控制的连连嘶鸣。
马儿的嘶鸣,不知是不是惹恼了对面的金狮,巨兽怒吼一声,朝着顾修扑了过来。顾修立刻夹紧马腹,纵马侧身闪入山林之内。
一路疾驰狂奔,几次险些坠下马背,可顾修不敢勒马停下,生怕稍有迟疑,自己和马儿都会葬身狮腹。
不知跑了多久,顾修竟然穿过密林,跑到了一处空地。随着顾修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终于勒住马缰,稍稍喘了一口气。
还好,那头金狮并没有追来。
在那处空地的边缘,顾修看见了正缩成一团哭泣的少年顾攸。少年手里的弓箭都不知去了何处,□□的马儿更不知去了何方,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缩在地上,脚下鞋子也丢了一只。
顾修抚了把头上的汗珠,纵马上前叫了一声:哎。
顾修的那一声召唤,缩成团的顾攸,立马抬起脑袋,哭声犹如雷霆霹雳一般在顾修耳边炸响。
啊啊啊!!!七弟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顾攸对顾修的态度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蹦起来一把扑向顾修的马头,一边哭一边讲述着他方才是如何在山里迷了路还撞见了狼群,又是如何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是怎样艰难的一步一步从林子里爬到了这里。
顾修没什么心思听他大哭,现在日落在即,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着顾攸走出这片密林。于是伸手拎住了顾攸的脖领子,将人一把拉到自己的马背上: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哭,不许说话,一直到走出去,否则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顾攸闻言,连连点头,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竖起三根指头保证:七弟,七弟你放心我绝对不哭!
顾修夹紧马腹带着顾攸按着来时的原路预备返回,因为夜幕将至,所以林间的野兽也更加活跃起来。
果不其然二人还未跑出多远,一只与人同高的棕罴在密林中站起了身体,似乎要攻击二人,顾修弯弓搭箭,一箭命中熊目,棕罴吃痛转身便逃。
哇!七弟你好厉害你刚才射中了一头熊唉!七弟!顾攸兴奋的拍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立马把脖子一缩:好好好,我不说话,我不说话。
不知为何,顾修归程沿途来攻击的野兽越来越多,渐渐的他连箭袋也射空了。只能夹紧马腹,快速在林中穿梭。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密林中的道路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不知跑了多远,顾修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吼。
顾修心底不禁一凉,那声音不是别的,便是方才那只好不容易甩掉的金狻猊,眼下顾修的箭袋已经空了,更何况还带着顾攸这么个包袱,他别无选择只能发疯似的往山下冲。
由于颠簸过甚,马背上的顾攸扯着脖子大声尖叫。
闭嘴!仔细咬了舌头!慌乱之中,顾修吼了一句。
顾攸闻言,无比顺从的将尖叫改成了呜咽。
这边厢顾修带着顾攸向林外逃命,那边厢等在门外的小太监宝福没有等到两个主子出山的身影。反倒是自家主子的马匹独个跑了出来,看着那空荡荡的马背,小太监瞬间头皮炸裂,眼冒金星。仿佛向天再借两条腿似的冲到了顾修的营帐,叫醒了正在闭目养息的韩墨初。
韩少师,大事不好了!宝福一头扎在韩墨初身前,语速飞快的说道:我家殿下为了追鹿进了猎山,奴才便求七殿下帮奴才进山去寻,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二位殿下都没出来。就在方才,我就殿下的马自己跑出来了,奴才觉得定是出事了,少师大人您快去...
小太监一句话未说完,便被韩墨初一巴掌扇掉了两颗槽牙:两个时辰了,你怎得现在才来说!两位殿下若有损伤,你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韩墨初边说,边利落的从榻上起身,背起了墙上挂着的长弓与箭袋冲出了帐外。
唔,是七殿下不让奴才说的!少师大人!宝福也追了出去,捂着半边腮帮子哭诉道。
废话少说,你马上去通报陛下,让御林军进山搜救!韩墨初翻身跨上马背,临走时冷冷的撇下一句话。
事已至此,小太监宝福也顾不得什么责罚不责罚了,保住九族的命才最要紧,撒丫子跑到王帐跟前,撕心裂肺的喊着救命。
喊声惊动了君王顾鸿,听清原委后,小太监的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皇帝一记窝心脚。
狗奴才!事已至此你才来回报,若是皇儿有失,朕便把你剁成肉酱!
顾鸿这次是真的急了,他膝下子嗣本就不多,况且他以人到中年。
如今若是一次折了两个皇子,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将是何等后果。
闻讯而来的丽妃哭得几乎昏厥过去,捶胸顿足的忏悔自己昨日不该那般耳提面命的让自家儿子争气。
因此事涉及顾修,得到消息的顾锦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便纵马跃入了山林之中,无比焦急的在山中寻找。
公主殿下,让在下随您同行吧。
满心焦灼的顾锦回身便看见了那个举着火把追上来的阿日斯兰。
随你就是。顾锦根本没有心思与阿日斯兰多说一句,借着火把的光亮,继续在密林中寻找。
顾修在山间奔驰,只觉得身后风声越来越紧。他甚至都闻到了那只巨狮身上浓烈的体臭。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稍有迟疑他便会葬送在这深山之内了。
随着一声可怖的狮吼,顾修心底冰凉,终究还是被这巨兽追上了,接下来是咬断喉咙还是咬穿肚子,他便不得而知了。
猛然间,顾修发现了他左前方的林中有一道人影,那人影弯弓搭箭,紧接着三支羽箭齐刷刷的擦着顾修的耳边飞过,直直的将那只即将咬断他喉咙的巨大的金狻猊兽射得飞了出去。
顾修心下一惊,这是怎样精妙的箭法,才能在三百步外的密林之中,如此昏暗的光线之下命中目标?
顾修回身看了一眼轰然落地的巨狮,纵马又朝前走了几步方才看清来人的脸。
师父!终于能松口气的顾修略带惊喜的叫了一声。
韩墨初沉着脸,伸手拽住了顾修的马缰:二位殿下,随臣出去罢。
顾修心里咯噔一沉,韩墨初的表情很明显是生气了。每次见到韩墨初的这样的表情,顾修都能十分精准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左手掌心本能般的隐隐作痛。
唔,太好了,韩少师来了。与顾修同在马背上的顾攸揉揉被尘土迷花了的眼睛,一脸欢天喜地:七弟,你看韩少师来找我们了。韩少师我们差一点就要被猛兽吃了!还好七弟身手好!
顾修沉默着没有说话,一路上由韩墨初带着一路走出了密林。
三人走出密林的一刻,立马有守在山门之前接应的侍卫将三人接下马背。守在山口一直不肯离去的丽妃,一把抱住了灰头土脸的儿子:我的儿,我的儿,母妃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
哎呀母妃,我没事,是七弟还有韩少师救了我。顾攸腻在母亲怀中高高兴兴的蹭着脑袋。
丽妃闻言,立马将脸转向顾修,满脸的亲厚慈爱:修儿,多谢你救了我儿,今后你若愿意,就叫我丽母妃怎么样,你和攸儿便做亲兄弟可好?
顾修一向不惯如此,多少有些尴尬的向后退了一步:丽妃娘娘,您言重了。
顾修一回身的功夫,身边的韩墨初便不知去了哪里。四面慌乱之下,顾修也不好急着寻找。
君王顾鸿见到两人归来看着两人虽说有些狼狈但好歹安然无恙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没事就好,今后不可如此冒险行事了。顾鸿摸了摸顾攸的脑袋,下意识的也想伸手摸摸顾修,顾修身子一侧,到底还是躲了过去。
陛下,不好了,晴昭公主为了寻回二位殿下,纵马进山,至今未归啊!又一个小太监尖锐的声音,让君王顾鸿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那还都愣着做什么?传令御林军继续找啊!顾鸿厉声大喝,众人再度慌乱起来。
片刻后,一个脚程颇快的小太监又一次跪到了君王顾鸿跟前:陛下不必了,漠南世子带着公主出来了。
众人顺着小太监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阿日斯兰牵着一匹战马,顾锦骑在马背上毫发无损,阿日斯兰的左肩上则鲜血淋漓,见到赶来迎接的众人,阿日斯兰终于心安理得的倒了下去。
昏厥前,阿日斯兰看着马背上的顾锦温声言道:公主殿下,没事了。
这场慌乱彻底结束时已是深夜,因为救命之恩的缘故,长姐顾锦在君王顾鸿的授意下去照看受伤的阿日斯兰,留顾修独身一个回到营帐之内。
营帐之内,韩墨初正在夜灯之前抚摸着那柄光滑的戒尺,似乎已经等候顾修多时了。
殿下回来了?韩墨初转身看向营帐门前,沉声说道。
嗯。顾修点点头,走到韩墨初门前,十分自然的伸出左手。
韩墨初将顾修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了顾修染了鲜血的袖口:殿下受伤了?
不曾,那是狼血。顾修将左手摊放在韩墨初面前,低声回道。
看殿下的意思是知错了?韩墨初拿着戒尺,贴在了顾修伸出的手掌上:那殿下自己说说,今日之事错在何处?
错在遇事鲁莽,思虑不全。随着顾修所言,韩墨初的戒尺啪的一声砸在了顾修的掌心上。
还有。
还有擅做主张,自以为是。
第二下戒尺比第一下重得多,痛得顾修心脏都跟着一紧。
还有。
还有以身犯险,不顾安危。第三下戒尺落在了方才两处伤痕的交界处,顾修咬着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还有!韩墨初的声音明显往上扬了一度。
还有...顾修略有迟疑,思索着今日之事的是非对错。
见顾修不答,韩墨初便一连抽了三下,那三下落得格外的狠,痛得顾修的连胳膊几乎都要端不平了。
还有什么殿下确实不知?韩墨初板着脸问道。
顾修端着红肿的手掌,朝韩墨初摇了摇头。
您还错在不该欺瞒臣下。韩墨初将戒尺放在一旁,双手扶住顾修的肩膀:殿下,您要记住从今往后您不管身处何,要做何事,您都不许再对臣有任何隐瞒,无论何事臣都会陪您一同前往,也不许再独自一人以身犯险。
顾修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点点头道:我...我记下了。
顾修那副虚心认错的样子,让韩墨初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伸手揉了揉顾修掌心上被他抽出的印痕,温声道:殿下,今日是不是还未用过晚膳?
顾修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那,臣带殿下去寻些吃的吧。韩墨初笑眯眯的拉起顾修的手。
师父,我累了。顾修抓着韩墨初的衣袖,抬头一脸认真的问道:背着去成么?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得寸进尺?韩墨初笑得眉眼一弯,伸手掐了把顾修的脸颊。
昨日,同韩少师学的。
第二十章 母后
从猎山归来的日子,狼崽子顾修变得愈发勤勉。无论是读书策论,还是习字作文都做得又快又好。
顾修知道只有这样韩墨初才会陪他去宫中猎场,指导他的骑射。韩墨初教导顾修骑射的手段比起教导他读书的手段要明显简单粗暴得多。每日小臂上坠着重石先练一个时辰的弯弓,石头若是动一动,韩墨初手中的戒尺便会毫不留情的抽上去。
顾修是个有功夫底子傍身的少年,比一般少年人筋骨强壮,日常练习苛刻些也无妨。
在顾修被抽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严格训练下,效果也是十分显著的,短短一月功夫,顾修已经能蒙眼射中猎场之中移动的活靶了。
顾修在猎场上练得风生水起,同时也对韩墨初少年时是如何练习骑射这件事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
韩墨初笑眯眯的看着顾修,与他讲述了一个多年前他在山中学艺的故事。
那时的韩墨初比顾修现在还小两岁,因为自家恩师易鶨先生食素。他与苏澈两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若想打牙祭,便只能在山间纵马行猎。
由于百茗山中多密林,又常年薄雾环绕,多数时候连路也看不清,更别说捕猎了。于是机智如韩墨初便索性蒙上眼睛,在无数次坠马,滚山,撞树,包括其中一次差点折断脖颈之后,终于练就了这一手蒙眼辨位,箭无虚发的本事。
顾修听罢,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确实没有想到,他这个神仙一样的师父,这手精妙无双的箭法,竟然是在生活所迫的重压之下方才练就的。
与他师父相比,他自幼虽说生于苦寒,但是好歹没有亏过嘴。
在听过韩墨初多少有些悲伤的血泪史后,顾修每日的练习更加勤勉了。
韩墨初没有告诉顾修一件事,那日猎山之上,他替顾修拉拢了一个人。那人便是镇国将军族中庶出的长孙,丁泉。
丁泉其人是丁玉庶次子丁培的妾室所生,为人忠厚正直,有治军之才,只因出身太低,才蹉跎至今。
二十五岁仍旧身无功名,那日猎山之上,他本欲猎杀金狻猊兽为自己谋个前程。却不想出了那样的变故。
那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险些遇难的顾修和顾攸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在暗处暗自落寞的丁泉。
唯有韩墨初注意到了。
韩墨初在上前问明情况后便将自己的箭袋交给了他,因为羽箭上的标记,可以让他成为猎杀金狻猊兽的勇士。
丁泉对此千恩万谢。
韩墨初知道,丁泉的背后是在前朝可与忠勤宰辅韩明比肩的重臣丁玉。丁泉若因此出仕必会感念于他,亦会感念于顾修。而这份感念将来也必会化作一股无形的助力,推着顾修向前。
每年四月初七,是慈庄太后冥诞,为彰显孝道,每年此时都会前往静华寺做场法事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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