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无数次质问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护工,可对方如同聋哑盲人,对他的需求、失控、愤怒视而不见。
在某一个数不清日子的清晨,杜彧最后一次叫住了从小窗送进早餐的护工,说:我要见医生。
为什么他不在崩溃之前就提出要见医生的要求呢。
因为他坚信不疑:怀揣着某种目的的人不是他,是假扮医生的郁臻;所以对方一定会主动来见他。他非常肯定这一点。
也正是他的盲目自信,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这场互相消磨耐性的较量中,是他先认输了。
***
还是那张桌子,相同的座位。
郁臻照样一副医生装扮,眼眸乌润,耳后的发梢微翘,皮肤净白,脸颊发粉,不止不像医生,也不太像成年人。
怎么样,你想得起来自己是谁吗?
杜彧:那是自然。
嗯,说说看呢。郁臻的右手指伸进口袋,这次掏出的不是圆珠笔,是一根棒棒糖,包装纸上印着黄色柠檬。
当着他的面,对方撕开糖纸含入糖果,鼓着半边腮帮子,盯了他半晌,见他不开口,敲桌子道:快说。
杜彧失笑道:你究竟想要我说什么。
说说你的家庭、成长经历、私生活等等,关于你的一切。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是我在问你。郁臻作势要走,不说就算了,下个月再见。
杜彧:等等。
郁臻坐回来,嘴里包着糖笑了笑,弯弯的眼睛瞧着他。
杜彧仰着脖子,凝望了天花板许久,娓娓道来:我出生于单亲家庭,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我基本算是姐姐带大的;后来灾难来临,我们跟随多数人逃亡,并一路幸存,活到在峡谷定居,我
郁臻蹙眉摇头道:不,这个不是你。
杜彧屈起的食指关节蹭了蹭眉心,重新道: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厅,从我一进门起,你就躲在杂志后面偷看我;我坐下之后,你过来和我搭讪再然后,我们住在一起,你有一群很吵闹的邻居,邀请我们一起去鬼屋
郁臻发音含糊地说:也不是,我还没有和人同居过
杜彧:不对,我们一起生活过不止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是在岛上,你还失忆了。
郁臻拿出棒棒糖,唇舌得空,声音铿锵有力道:闭嘴!那是你诱拐我!
杜彧右手撑着下巴,好奇道:我一直都想问,你到底多大年纪?
郁臻竖起两根手指比着V,我永远比你大两岁。
你是想听点什么呢?杜彧问,如果要听刺激的,我倒是有个关于美人鱼的恐怖故事可以告诉你。
我才不要听。郁臻说,还有更有趣的故事,你再想想。
杜彧:嗯,那就是我不是人类,我是拥有智慧的机器人
郁臻:打住!你没有去过外太空!
杜彧放平手,正襟危坐道:别的我想不起来了。
郁臻坚持道:那就努力想啊,你想起来了,我就放你出去。
杜彧:你这是强人所难。
杜彧。
怎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人和现实生活吗?郁臻的表情神似向老师提问的学生,单纯、直白,以及不加掩饰的迷惑。
在你想象的世界里,人好像都是邪恶、可恶的,就算有好人,最后也得不到好的结局。现实就这么让你失望吗?一点希望也没有?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你留恋或睁眼去看的?
嗯。杜彧也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这确实很难办。郁臻仿佛遇到此生最大的难题,脑袋像枯萎的向日葵那般耷拉下去,可是我答应了你姐姐,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你跟她的事,与我无关。
当然和你有关了!郁臻握住他的手,眨着闪烁的眼睛,那我呢?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喜不喜欢,可以是个很肤浅的问题。
诚然,他喜欢。毕竟郁臻长了一张很占便宜的脸,能够轻易博得他人的喜欢,但那种喜欢,和喜欢一只小猫小狗并无区别。
是赏玩。
然而喜欢不止有一层意思,它也可以是个极其深奥的问题。
深奥到再没有别的词汇能详尽表述,就连说出这两个字,胸腔内心脏跳动的鸣响都会化作一丛蝴蝶,挤压着食道和唇舌振翅飞出。
变成持久的失语和哑然。
如果喜欢是指,互相忍受和服从,且没有怨言。那我是很喜欢你。杜彧说。
郁臻突然笑出声,并伏倒在桌面上越笑越开心。
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句台词。
郁臻挺起背坐端正,收敛了夸张的笑容,面颊仍带有残留的绯红,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
话音落下的一瞬,整个纯白的房间犹如被染成了彩色,阳光穿过高墙照进来,明媚温暖。
杜彧也不经意地翘起嘴角。
房间内的第一块墙砖脱落之时,郁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一个无法更近的距离
你有那么多的梦,而我们相遇不过寥寥几次,等你醒了,肯定记不住我。
轻柔温软的吻落到他的唇间,带着糖果的柠檬香和清甜。
如雨滴抚过嫩叶尖,转瞬又分开了。
记得来找我。
杜彧正想问,去哪里找你。一伸手,指尖却被一面无形的墙所阻隔,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就此被分隔到两个世界。
四面的房间、桌椅、床一切都在慢慢推远,层层剥落,如松散的纸片和砖块般坍塌下坠。
露出背景幕布下一片纯然幽深的黑暗。
他们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沉入水底,听觉霎时间被蒙蔽,感官只剩一片寂静。
杜彧用力拍打、敲击,可如何都穿不透那面透明屏障触碰郁臻的脸,他慌张忙碌地捶打看不见的空气墙,边问:我去哪里找你!
可笑的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郁臻对他做着口型,见他读不明白,便轻轻吹了口气,一团朦胧雾气在空中凝结使透明的墙显形。
对方细长的食指在白色雾面上勾勒出一个圆形图案,然后是两划对称的小小半弧,加一道圆润的弯钩。
一张笑脸。
紧接着,这面透明的墙如被击碎的镜子,伴随着呲呲啦啦的微响四分五裂!
一同支离破碎的还有郁臻的面容和身影。
杜彧什么也没能抓住,以宛如飞星坠落的虚幻速度沉了下去!
记得来找我。
那是他苏醒前,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这句台词出自波兰斯基的电影《影子写手》。
尾声
第151章 昼夜梦寻 Happy Halloween.
好吵。这是杜彧对现实世界和生活的印象。
自他睁眼的那一刻起, 这种吵闹便没有停止过哪怕一秒。
医疗设备的电流噪音、房间里来往走动的人、楼下车辆的鸣笛和闪光灯,还有床边杜玟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他想捂住钝痛的额头, 挡住刺目的光线, 然而三年未活动过的手臂肌肉并未听从他的调动, 整条胳膊沉重僵硬得无法举起, 只手指艰难地弹动了两下。
阿彧、阿彧
浓郁的馨香扑鼻, 杜玟涂在耳后的香水、发丝间的玫瑰精油、脸颊嘴唇眉梢的各类香粉一齐拥上来, 渐渐唤醒了他沉睡的五感。
她哭得真大声,吵得他头更疼了。
不过更多是欣慰, 他不在的时间里, 姐姐的演技又精进了。
***
康复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幸他身体底子好,各项数据都在日复一日的疗养中恢复了正常指标。
杜彧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做体能的复健训练, 重新掌控力量的感觉能让他好受些。
那期间有非常多的人来探望他,尽管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好在这类小事都由杜玟指派的专人替他操持, 每天的访客名单会在早餐时准确地递到他手上。
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 他醒来的第一周,还坐在轮椅上, 就有人借慰问他之名, 向杜玟打听他是否订婚。
杜玟笑着说:我不太清楚哦,这要问他自己了。
事后他和杜玟在湖边闲聊,他说:有时我会以为我们活在封建社会。
杜玟道:人家那是关心你。
这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但多数是关心他的血统。他康复后主动去见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外祖父, 那位表面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却赋予了他尊贵血统的长辈。
杜玟早已和这个家断绝了往来, 而他没有, 每年他仍然会来到庄园12次,陪老人在午后阳光下小坐半日,聊聊他的父母。
杜彧有一个埋藏得极深、即使是在梦中也绝不会与他人分享的秘密。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你和你父亲很像,安静、话少得出奇;直视着你们的眼睛,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一颗金漆彩绘的复活节彩蛋,拇指摩挲着未经打磨的蛋壳,那上面画着一只亭亭玉立的白鸽,眼珠是一粒嵌入的红宝石。
这是一个袖珍八音盒,摁下白鸽的红宝石眼睛就会播放音乐。
这样的红宝石摁钮是普兰维林公司每一代科技产品的标志性设计,在最新的奢侈品系列也被广泛运用。
彩蛋放到茶桌上,轻扬悠缓的音律乐声里,一个年迈低闷的声音说:他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夏天的风徐徐吹过,蝉鸣不止。
杜彧望着澄静的碧蓝湖泊,笑了笑。
***
生活是无止境的重复。
秋天,他搬去了自己的公寓,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他遗落了整整三年的青春时光,重新走上正轨却并无脱节感,因为他念的专业是与实用二字毫不相干的艺术品市场,将来也已规划好,毕业后大概会接手母亲名下的几家画廊。
出身注定了他无需为生活操心,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他如果有另一半,应该也是那种坐在檀木地板上修剪指甲,想着再赖一会儿就出门做头发的女孩,和他一样悠闲、懒散。
他的公寓地处繁华街区,建在闹中取静的绿地公园旁,推开窗便是一片绿荫荫的橡树林,那巨伞般的树冠连成汪洋暖安风绿海映照着他的书房。清晨阳光提着裙摆踏入房间,他的书柜、床头、玻璃窗乃至门框上,凌乱地贴着许多彩色卡片,上面无一例外画着一个圆圆的笑脸。
他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意思。但每次做噩梦醒来,他都会多画一张笑脸贴到空白处。
它们像是在提醒他一件被他遗忘的事,或许很重要,又或许不重要,总之这张笑脸在不知不觉中就占据了他生活的每个角落。
杜彧日思夜想,却回忆不起一丁点有关它的蛛丝马迹。
他没有失忆,所以这张笑脸不是来自他的过去,而是来自于他的梦里?
沉睡的那三年他做了多少梦,他怎么可能记得?更别提仔细去回想一个个梦境的内容了。
无数次彻夜难眠的思索无果后,他感到气恼、烦躁,一怒之下将公寓内所有卡片撕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既然想不起来,不如忘了吧。
忽略它,得不到就不要。
十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月份之一,月末的万圣节是属于年轻人的狂欢夜。
通常只要他愿意融入,任何集体都会慷慨地接纳他。
活在人群中并不能让他快乐,但能让他不再孤单,想找点事情浪费时间的话,参与社交是不错的选择。
社交,无非是玩,亏得杜玟的培养,他在这方面算半个行家,不是说他很会玩,而是他懂得投其所好。
今年北半球有一场在冰天雪地里举办的主题派对,名字叫在极光下与魔鬼共舞,杜彧把消息告知了他新结交的玩伴,那群人果然对此兴趣浓厚。
那就去好了,反正他也无事可做。
派对在10月31日本周六晚举行,考虑到时差和回程日期,他们准备周五启程,周一飞回来。
一群年轻人呼朋引伴地来到机场,杜彧形单影只地吊在队尾。
他十来岁的时候还能跟着起哄打闹,成年后再难被这样的氛围感染。
但他不是容易被落下的人,前面有人特地掉头回来挽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跟上大家的步伐。
你白长身高和腿长了,走得这么慢。来拉他的人调侃道。
杜彧的目光游离于登机口上方的一幕幕动态投影,是旅游指南,包含近日有节日活动的城市景点广告。
忽然间,一幅闪现的绿色画面粘住了他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走快点啦,大家都在等我们。有人扯扯他的袖子。
别碰我。杜彧说。他驻足观望,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块投影,等待它循环至那幅由深绿和弧线构成的场景。
到了。
那是一段树篱迷宫的俯拍影像,深绿色树篱经过布局和修剪,组成一座复杂的圆形迷宫,地面铺着厚厚的白砂;当俯视全景时,那一条条沟壑纵横的道路变成细密的纹路,最清晰的图案是迷宫内三块月牙形的留白,于是设计师巧思的造型便凸显出来
圆脸蛋,弯弯的眼睛和嘴巴,一张笑脸。
「记得来找我。」
来自梦中的声音如惊雷在他脑内炸开!
杜彧拔腿就跑,一阵飓风般掠过身旁的人。
喂!杜彧!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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