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琏披麻戴孝地进来,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看上去着实是个大孝子。他见到方孝承,哽咽着问:孝承兄,我兄长可知父王的噩耗?
方孝承淡淡道:郡王深居简出,少闻外事。本侯亦是刚知消息,还没告诉他。
成琏哭道:请你速速去说。父王灵前不可少了他。
这个自然。方孝承只能这么说,你请坐,本侯这便去请他。
成琏哀伤地看着方孝承离去,垂下头,抹着泪,却在无人看见处,眼中闪过阴郁怨恨之色。
成瑾乍闻,愣了好一会儿。半晌,他起身,默不作声地朝外走去。
方孝承忙拉住他:先等一等,我有几句话叮嘱你。
成瑾回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虽然,他与瑞王是那样一对有彼此不如没有的父子,虽然他如今都怀疑那不是他的生父了,虽然但那究竟是他认到如今的爹,很久以前,他也曾有过孺慕之情。如今那人死了
人死了,就再活不过来了。死亡,意味着永远的结束。
可人终究要死。今儿这个死,明儿那个死,最后都死了。前日认真吵闹争执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于死人而言,比这世间的一粒尘埃都没意义。
万事原是一场空,人皆泡沫幻影。也许,只是神佛的一场梦,梦醒了,就都没了,欢笑没了,痛苦也没了,爱没了,憎也没了,甜没了,苦也没了。
若只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是不能的。不如都不要。功、名、利、欲,这些俗物,只有俗世里的俗人才会执迷不悟地追求。追求到了,范进中举;追求不到,抓心挠肺。因此他们总不得解脱。
成瑾不知自个儿怎么冒出这些莫名的感悟,想不通,又忘不掉。
方孝承见成瑾像失了魂地两眼发直,又惊又疑,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阿瑾,你若是怕或不想去,就不去,我想法子应付。
成瑾被方孝承炽热的手从神游中拽回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方孝承仔细地看他,问:你想去吗?
我不知我想不想去,成瑾垂眸道,也不知我能到哪儿去。或许,我还是该出家去。
方孝承费解地问,怎么又要出家?
等了会儿,见成瑾不说话,方孝承艰难地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要为瑞王守孝吗?
虽然他不明白成瑾怎么忽然对瑞王大起孝子情怀,但这不算坏事,成瑾若想做就做吧,就当是清修静养。
成瑾叹了一声长气,又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方孝承,道:刚刚的不是我。
那是谁?方孝承十分迷茫。
是谁都无妨,或许你、我、春桃、阿琰、所有人,都是一个人。成瑾幽幽道,都是痴人。
方孝承微微皱眉,想起曾听人说撞煞之类的阴祟事,甚至疑心成瑾被瑞王尸体招来的阴气冲撞了。
虽然方孝承真的不信那些个但他无端地害怕成瑾这样子,便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犹豫几下,用力咬破,挤出血来,抹在成瑾眉间。
他记忆里听老人说的这法子,说中邪了就这么干。
成瑾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与方孝承四目相对:你干什么?
方孝承担忧地看他眼睛:阿瑾你知道你是谁吗?
成瑾抬手擦了擦额头,蹙着眉头抹到方孝承的衣服上,嫌弃道:好恶心,你发什么疯?
方孝承执着地问: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成瑾怒道。
见他恢复如常,方孝承放下心来:刚刚你梦怔似的说了些话,我还以为罢了,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成瑾白他一眼。
可被他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番莫名的悲情倒是淡了下来,心中不再空落落,像从茫茫的大雪荒地回了热闹人间。
方孝承则被刚刚吓坏了,不信也只能暂且一信,暗道:其实也能说通,有死人的地儿不说有没有真鬼,至少吓人。阿瑾胆子小,不被煞到也被吓到。
他便坚持道:阿瑾,你本就与他父子情薄,不去也罢。就说你过于悲痛,不能起身。
成瑾讶异道:你怎么今日说出这种话来了?
若是别人说,成瑾都不这么惊讶。
方孝承拿定主意,便越想越觉得没错。
说难听点,若人死灯灭,自然没有拜的必要;若有灵,瑞王生前那么苛待成瑾,死后也不见得就会稀罕上。怎么想都不必去。
他死得突然,我直觉蹊跷,恐其中有是非。如今局势不稳,你若出去,怕人多眼杂,难免有盯不到的。一个疏忽,便让人钻到空子。方孝承如此分析。
成瑾懒懒地点头:这些事儿我懒得想,都听你的吧。
方孝承应道:好。停了下,试探道,你若想,就在侯府里设香案,遥遥拜祭。其实,无论在哪儿拜,都只是心意罢了。
成瑾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摇头:他活着的时候,他不待见我,我不孝敬他,如今死了,我假惺惺地做戏给你看吗?算了吧。大度的人多,虚伪的人也多,我哪个也不是。
方孝承一时顺嘴接了句:那你是什么人?
成瑾淡淡道:我希望我是你们的陌路人。
早该知道多余问这一句!
方孝承揣着一颗复杂的心,回去前厅,拒绝成琏:阿瑾旧伤未愈,乍闻噩耗,一时悲恸,厥过去了。
成琏无奈叹息:此话我不会信。这没外人,我便直说。我知他对父王有怨,可如今只为场面,他也该露面。他向来任性,不懂事,你我却不能如此。天下无不是的父亲,何况人已仙去,你这样放纵他,反是害他被人戳脊梁骨。
成琏说得其实有理,但方孝承也有自己的道理。他果决道:无需多言。
成琏心中一沉,脸颊隐隐抽搐了几下。
和亲至今,半年有余,成瑾被方孝承严严实实地藏在侯府里,成琏想尽了办法都见不到。他甚至想过爬墙,可侯府墙底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听说,就连皇帝和太后来召成瑾,方孝承都不放人。
成琏只能弄死那已没利用价值的老头儿,这是唯一能逼出成瑾的法子了。
一旦成瑾出了侯府,哪怕方孝承的人盯得再紧,人一多事一多,总有纰漏的时候,他就有机会带走成瑾。
他会把成瑾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任方孝承、皇帝、耶律星连,爱谁谁,爱为了什么就为了什么,去狗咬狗,同归于尽了才好!就没人挡他的路了,也没人能害成瑾了。
第71章
可不料, 发生了这种事,方孝承竟还不肯放人!成琏自然不肯轻易罢休,还要劝说, 可方孝承已下达逐客令, 让人请他离开。
成琏不甘不愿地回去瑞王府, 阴沉沉盯着正在紧张布置的灵堂, 越想越急躁怨愤, 快步去成瑾曾住的小院, 搭梯子爬到墙上,不顾侯府守卫的警告, 咬牙往下一跳, 落到草地里,滚了两圈, 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往侯府深处跑, 一边叫喊成瑾。
究竟成琏是如今的瑞王世子, 成瑾同父异母的弟弟,守卫不好下狠手, 只能揪住他往外拎。成琏拼尽了力气挣扎。
守卫好容易堵住他的嘴, 忽然听到成瑾的声音:等等。
众人停下,依旧反剪着成琏的手,不让他冲过去。
成琏直直地望着走过来的成瑾。
他好像瘦了,又好像没瘦,好像不会变, 经历那么多丑事, 眼中仍旧澄澈、不见沧桑, 脸庞依旧润如珍珠, 依旧一副不谙世事的憨美模样。明明,是个离不开男人的浪货,靠这身皮囊勾引得男人都为他神魂颠倒,必是狐狸变的。
成琏暗道:可惜我不会道法,否则我就要他现原形。可就算不会道法,也一定要降服这个狐狸精。
成瑾停在成琏三步外,嫌弃地打量他:许久未见,我还是讨厌你。
他记得那日在皇宫里,成琏可他还是觉得这人不过在虚伪做戏。无论如何,他就在这儿稍给个面子,绝不欠这份人情。
你想说什么、做什么,现在就说,我好歹赏脸听听。成瑾矜高地说。
这愚蠢做作的姿态是熟悉的模样。成琏不由得欣慰起来,但很快收起这抹不显的笑意,满面恳切道:哥哥,我知你与父王不合,我不是为他,而是为你。人都讲孝,你若不来,留人话柄。你只需露面做做样子,事儿都我来干。你信我这回。
成瑾看他一阵,道:我问你一件事儿。
成琏忙道:你问。
成瑾语出惊人:你知道我的生父是不是他?
成琏怔了怔,反应过来: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会儿方孝承也赶来了,正好听见成瑾这么直接地询问,急忙去拦:阿瑾,你
你别管,我就问问。成瑾打断他的话。
方孝承哭笑不得:这话怎能轻易询问。
这是平地起风波。若传出去,无论结果,成瑾都落不得好。
我都不在乎了。成瑾很执着,也很认真,道,我只想知道,这些年来他那么嫌弃我,只是因为我没出息,还是因为别的。他如今死了,死得突然,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想问他是不能了。可我想,成琏母子或许知情,趁着他俩还没死,我赶紧问,否则他们哪日也死了,我就更难知道了。
成琏:
好,你此刻尽情嚣张,等你落到我的手上,看我怎么叫你后悔!
方孝承听完那番话,怔了怔,思索片刻,叹道:倒也是。
成琏:
是你祖宗!
他就该知道,方孝承但凡脑子没点儿毛病,也就不会被个成瑾迷得五迷三道!
成瑾与方孝承达成共识,双双看向成琏。
成琏忍着怒火,强颜欢笑:孝承兄你也陪他胡闹。可这事儿岂能胡说?
成瑾问:真不是?
真不是成琏忙补道,我的意思是,真不是你乱想的那样!你当然是父王的亲儿子。
他腹诽:都很蠢,怎能不是亲的。我才不是等等,成瑾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在声东击西?其实怀疑的是我的身世?!
成琏一时惊疑不定,面上却仍旧镇定。
成瑾观察他一阵,想了想,向方孝承分析:他年轻,我出生时还没他,想来问他是白问。
休得胡言!成琏急道,你就算不想为父王操办丧礼,也不必出此下策吧?
成瑾却问他:你急什么?我不是他的亲儿子,你该高兴。瑞王府的一切就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本该是这个理,但成琏不甘心。他忧伤道:哥哥一直都想错我了,我心里始终视你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人。
我才没空想你,倒是你想太多。成瑾冷漠地移开目光,对护卫道,我没事儿了,你们可以把他扔出去了。对了,你们在那墙下面撒满钉子,再掉下来,就让他好好儿享受。凭他是世子或玉皇大帝,非请擅闯便是贼寇,怎么都活该。
哥
吵死了,快堵住他的嘴。成瑾补充道。
护卫堵住成琏的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侯爷的眼色,然后将人往外拖走了。
方孝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放到成瑾的身上:抱歉,惊扰到你了。我这就吩咐下去,日后更严加守卫。
谁知他会发这种癫。世子也给他做了,我爹他爹也死了,若没意外,他办完丧事就能袭爵了,还来骚扰我,恐怕是打我祖母娘亲留给我的钱财的主意。成瑾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咬牙切齿道,做他的春秋美梦吧,我遗嘱都写好了,若不幸,我都给阿琰和春桃!
方孝承欲言又止。
成瑾写遗嘱的事儿他知道,遗产分配的具体他也知道,说起来这不吉利,他也绝非垂涎钱财,只是只是里面没半句提到他,他很失落。连谷音都能分到一条狗。那狗还是他向陈侍郎讨来的。
别说这些了,方孝承道,接下来的事儿,我安排吧。说着叫来侯府管事,吩咐道,你代本侯去瑞王府看看,若有些财力上能拨出支援的,不必吝啬,都以郡王名义送去。
虽然不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掩盖住成瑾不出席的事实,但能靠钱银走的过场,多少走走,填补一点是一点。
管事应下,刚要去安排,门房匆忙地跑过来,道:寿王来了!
方孝承一怔,猛地被成瑾拉住了胳膊。成瑾脸色突变,十分惊慌:他怎么来了?我完蛋了!一定是成琏的阴谋!我知道他刚刚怎么那样了,他是故意做给寿王看的!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你先别急,别怕。方孝承忙安抚道。
不怕才怪!成瑾急道,他好吓人的!!!
寿王是本朝皇室的宗令。
率土之滨皆以皇帝为尊,皇族不例外,可总不能让皇帝管理家族内务,他作为宗长,只是挂个名头,具体都由德高望重的族内老辈管理,其中地位最高的称为宗令。
这届宗令寿王年逾古稀,历经四朝,在族中辈分极高,先帝都算他的孙辈。为此,他很少入宫,避免揇昐尴尬。
寿王是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严苛之人,向来嫌恶成瑾这匹害群之马。他也不待见瑞王和成琏,一个宠妾灭嫡的糊涂虫,一个庶子,都有问题。在他看来,整个瑞王府都是他恨不能除之以后快的成氏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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