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疾驰在公路上的汽车拐了个弯,向着西北方向开去。
下车时已经是中午,江月按着信上的地址绕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病房。医院里各色皮肤的人来来往往,她被惨白的日光灯晃得有些难受,但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核对地址。
大概是病中精神不济给写错了,连护士小姐都找不到到底在哪里。
她想起来吟秋一贯最是聪明能干,英文西语都说得极好,从前教她背英文字母时,她要是背错了一个,吟秋那张秀丽的六角脸立马就沉了下来。
最后还是陆照年带着她找到的。
病房里很安静,两三张病床都空着,只有最里面靠窗的病床上像是躺着个人影,仪器滴滴答答轻声响着,那床单下人影的起伏还不如仪器上的线条来得曲折——她太瘦了。
江月一路上都在想见了面该怎么称呼。叫妈妈好像太过亲昵了,叫母亲又太书面,何况吟秋一贯不喜欢这套老规矩,最终她决定还是叫英文名好些。
亲近又不肉麻,换了种语言说出来,有种含蓄的直白。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吟秋已经翻身过来,望着两人,好半天才淡淡开口,“来了。”
她像是被针给扎了一下。
即使在病中,沈吟秋也收拾得极为妥当得体,像是预备着随时有人捧着鲜花来看望她——从前她在北平时就交友广泛,是各种舞会晚会上的明星,即使结婚后,大家还是追捧着管她叫“沈四小姐”。
沈吟秋一头短发烫成小卷儿,系了根姜黄的丝绸发带,蓬松堆在脑后,两弯眉毛镊得细细的,唇上搽了点唇膏,面色看起来倒还好。
江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无外乎就是吟秋问几句,她回答几句,末了再问问她的病情。
“身体不舒服吗?”一直默默坐在她身边的陆照年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
见他淡色的眼睛望来,江月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她忽地站起身来,“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两分钟后,她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两腿交叠,微微放松着绷得僵硬的脚跟。
母女俩上次见面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她再也想不到两人还有见面的机会。
那时候她生病,手上没钱进医院看病,在宿舍里熬了几天,烧得人都迷迷糊糊,最后实在是觉得快死了,这才打了吟秋的电话。
在吟秋那套公寓里住了快半个月,她从没有这样快乐过。每天都有护士小姐来给她打吊水,她看着吊水一滴一滴地流进血管里,好像小时候生病时吟秋抱着她喂糖水一样。
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铁勺子沾了一点蜂蜜水,送到她嘴边来,她嫌弃那铁勺子有股腥气扭过头去不肯喝,吟秋就抱着她轻声哄,“月月乖,喝完糖水就好起来了……”
直到那天晚上,她做噩梦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就想也不想地掀开被子,赤脚跑出了房间。
吟秋的房门半掩着,只开了一盏床头灯,两人坐在床头。
她一直都知道吟秋有很多男朋友,吟秋也从未在她面前遮掩过,只是她听见吟秋在房里跟那个男人算账:给她看病花了多少钱、请护士上门来打针花了多少钱、买营养品花了多少钱,就连她在这住了小半个月,该付多少房租都算得清清楚楚。
公寓是这个男人的,吟秋当然要跟他算清楚,她性子要强,从来不肯占别人便宜,一分一厘都要还给人家。
她做了几年的江家少奶奶,最后还给江家的是一桩离婚官司。
那时候的北平,离婚简直是桩天大的事,何况还是江家的少奶奶闹着要出洋,才惹出这桩官司。
大人们忙着打官司,江月则在一众亲戚里威风神气。那时候离婚,简直比家里出了个大总统还来得新鲜,旁人别有用心地试探,她总是顶神气道:“对啊,我爸爸妈妈离婚了!”
后来总算知道“离婚”的意思,吟秋坐船去香港那天,她被老妈子抱着站在码头上哇哇大哭,可是吟秋只顾着打点装满她珠宝首饰的箱子们,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也许是顾忌着站在她身边的爸爸。
可是爸爸已经在战场上死了,吟秋为什么还要恨他?
她躲在门外听吟秋算了一笔账,回房后褪下手腕上一只卡地亚的白金镯子,放在床头柜上,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纽约的街头,从未觉得这异国他乡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
病房中一时只剩陆照年和沈吟秋。
他自然是听说过沈四小姐的名声的,那时候大家族里但凡出了个闹离婚的少奶奶,总要被人在背后议论,“还不是被江家那个带坏了!”
但这些传闻和他无关。他此时只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两手交握,慢慢计算着江月出去了多久,该怎么收场。
“你们结婚了?”病床上的沈吟秋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右手婚戒上。
“前段时间的事,很抱歉没能邀请您。”他客套道,其实心里很清楚江月当初根本没生出半点要邀请她的心思来。就连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她都从不会主动提起沈吟秋。
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轻笑起来。她的确生得很漂亮,即使在病中依旧光彩照人,但江月脸上很难找出跟她相似的痕迹来,也许是女儿长得更像她那位赫赫有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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