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长街之中,伏尸遍野之间,浑身染血,脸上也是血,殷红一片,手里抓着一个死人的头颅。
乌鸦,黑色的乌鸦,漫天鸣叫。
它们围绕着她,密密麻麻地落在盈巷的尸体上,落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的神情淡漠。
这是他第一次从活人的身上,如此具象地看见死亡。以至于之后每一次他看见成群的乌鸦时都会想起这个姑娘。
光芒从她的身后漫过来,当阳光清晰地照亮她的脸庞时,这个姑娘笑了。
她笑起来,明艳动人地笑起来,扔掉手里的头颅,向他跑来说道:“将军大人,胡契人撤退前屠了城,我怕得要命。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那时就知道这个姑娘绝不寻常,演技也不算高超。不过他也没有料到,她会是鬼王这样的人物。
段胥微微一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最近沉英非常担心他的小小姐姐,因为小小姐姐似乎太爱睡觉了,腊八节次日甚至于从午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睡这么久啊!
贺思慕回到那借用的身体里,一睁眼就看见沉英趴在她床前,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贺思慕心想这两天他好吃的也没少吃,怎么还不开心了?
“小小姐姐,你要跟我说实话。”看见她醒过来,沉英板着一张圆润的小脸,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顿了顿,沉英补充道:“大病的那种,治不好的那种。”
“……”
贺思慕揉揉额头起身,顺着他说道:“对,没错。”
沉英愣了愣,眼看着就要红了双目嚎啕大哭,却被贺思慕制止。她伸手揪住沉英的鼻子,说道:“我这是害了相思病,相思之苦无药可医,真愁人。”
沉英圆溜溜的眼睛直转,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兴奋道:“是段胥哥哥吗?”
看看,果然立刻就兴奋了,这小孩真是对八卦抱有异常的热爱。
“你猜呢?”贺思慕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她休沐遇见段胥,生生把休沐变成了元宵节——成日里猜谜。这小子还嘴硬地不肯与她交易,打的一手好太极,她就不信他能顺顺利利地把这座城给守下来。
她起床洗漱时,沉英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满头大汗两眼放光:“小小姐姐,我听他们说,将军哥哥要办比武赛呢!”
贺思慕边擦手边挑眉道:“嗯?”
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内忧外患在前,段胥还有闲情逸致办比武?
沉英此番是为他害了相思病的姐姐,去打探她心上人的消息的。他大街小巷跑了一圈,收集来的信息说,再有一段时间便是新春佳节,段胥称将士们死守朔州府城尤为不易,特地举办一个简单的军中比武以做庆祝。
贺思慕一边听着沉英兴高采烈的汇报,一边想着段小狐狸的比武绝不可能仅仅是比武。
他这是又打什么坏主意呢?怕是在筹划他说的那番好戏了吧。
贺思慕整整衣服,笑着牵着沉英的手迈步出门:“走,吃早饭去。”
段胥能弄出什么名堂,他是否真的能不向她求助,她暂且拭目以待了。
从劫粮被围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段胥,很快又开始了和城外丹支军队的见招拆招。火油、沸水、滚石,轮番往攻城的军队身上招呼。垛口外侧挂来防御的皮帘每天都能收到许多敌方的箭矢,再化为大梁军的武器储备。他还专门安排了“瓮听”的人,在井口听动静,以防丹支军挖地道而来。
虽然说军中如今存在奸细且并未查出是谁,段胥的计划多有掣肘,但幸而他原本就是个专兵的将领,先做事后解释已成习惯,连他的手下都常常对他的计划摸不着头脑。便说这个“瓮听”之人,也是此前烧死了意欲挖地道的敌军,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将军安排了这号人物。
恐怕奸细也猜不到段胥要做什么。
丹支本以为这等小城这点兵力,要打败踏白军应当不费吹灰之力,如今是到处碰壁一鼻子灰,便转了态度前来劝降了。
段胥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前来劝降的这位使者,使者乃是一位汉人,显然如今在丹支当差当得十分愉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段胥少年英才,再跟段胥仔仔细细地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言明归降的种种好处。
最后丹支使者说道:“段将军,朔州府城在丹支攻势下已坚持一月有余,您对大梁已经有交代了。再这么下去,弓箭弹药过些日子就会用光,而粮草也不过再支撑一个月,这城早晚是要破的。您可知当年丹支灭大晟朝时,吴南将军在云州勉力抵抗三个月,粮草断绝后煮皮甲而食,甚至于食用城中之人,自老人、小孩、女人而始以至于所有人。城破时城中所余不过几百人,吴南将军自尽而死,便是如此牺牲大晟朝不也灭亡了?有道是兴亡皆有命数,将军您不可做如此傻事啊。”
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那使者一会儿,直到把那使者看得发毛,方才开口说:“我倒是很好奇啊,你说城中都人吃人了,百姓为何不反不逃,还乖乖等着被吃?使者大人是否可以为在下解答?”
那使者脸色不大好,段胥便径直说下去:“因为胡契人凡遇抵抗必屠城,百姓知道城破自己必然身死,索性以命做城拒敌于外。你说吴南将军做的是傻事,可是正是因为在云州的阻击,胡契人收敛了屠城恶习,数千万汉人得以存活。”
“你为丹支效力多久,你真的了解胡契人吗?使者大人,胡契人永远不会看得起跪在他们面前的人,你要让他们流汗,流血,你要咬下他们的血肉,要让他们痛不欲生,你要站着才能活下去。你信不信我在此刻砍下你的头颅,扔到城外丹支大营里,他们只会觉得被拂了颜面而愤怒,没有人会为你的死而惋惜。因为你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而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使计攻破朔州府城时亵渎了他们的苍神,他们绝对想要把我碎尸万段。”
他站起身来,未受伤的右手撑在桌子上,靠近面色惨白的使者大人,笑得真诚。
“使者大人,我比你了解胡契人多得多。可是你和阿沃尔齐都不了解我,只要我还活在这座城里,这里的百姓就绝对不会相食而死,而你们也别想踏过这里去往大梁。”
使者大人眼见谈判破裂,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强自镇定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孟晚拦住,孟晚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段胥,使者大喊道:“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你……你不能……”
“在你提吴南将军之前我有这个打算,但是现在我想不斩来使是汉人的道理,入乡随俗,我该随了胡契人的规矩才是。”段胥轻描淡写地冲孟晚点点头,道:“杀了从城墙上丢下去。”
孟晚抱剑道:“是。”
四五个士兵上来,由孟晚领着将那仍在嚎叫的使者带下去了。段胥摇摇头,笑着问道:“他不会变成恶鬼罢。”
他身边慢慢显现出一个红衣的苍白姑娘,那姑娘懒懒地说:“胆子这么小的,肯定即刻投胎去了,做什么恶鬼。”
顿了顿,贺思慕看向旁边身穿银色铠甲的段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你真在。”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在她说话之前段胥立刻笑着拜道:“鬼王殿下,饶命饶命。”
他一双圆润的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哪里还有半点刚刚威胁使者时的凶狠。
瞬息万变,段舜息。
使者的尸体被丢到城外丹支大营后的第二天,贺思慕正在慢条斯理地享用她味如嚼蜡的早餐,却看见林钧林老板急匆匆地从大堂出来,发冠都没有整好就出门拍马而去。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便问管家道:“林老板这是怎么了?”
她在林家借住这么些日子,这还是头一次关心林钧的事情。
管家面露忧色,回答道:“听说……胡契人抓了大房的林老爷,押到城下来了。”
林家在朔州是大家族,林钧是二房家的独子,林家二老爷死后就继承家业在府城住下。而林家大房的林家人都在朔州北部的几座城里住着。
也就是说,他们生存在胡契人治下的区域中。
沉英拽着贺思慕的衣裙,担忧道:“怎么办?林钧哥哥会不会有什么事?”
他近来真是很喜欢到处认哥哥。
贺思慕低头看了一眼沉英,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问道:“你想去看看?”
沉英点点头。
于是没过多久,贺思慕和带着帷帽的薛沉英就站在了朔州府城墙头,在众军士之间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垛口边往外看。
城墙上的其他人并不能看见贺思慕和薛沉英,只见林钧双目发红,一直想往垛口边去却被韩令秋拉住,韩令秋不住地劝道:“林老板,危险!不要上前!”
只见城外丹支大营前站着一排人,以衣着来看是富贵人家,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穿着一身黑色狐皮衣,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镇定地抬头看着城墙上站着的将军和士兵们,还有他的侄儿。
他身后站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正在哭泣,他却恍若未闻。胡契士兵踢了一脚他的后腰,道:“林老爷有话好好对城墙上的人说,你的妻儿老小可还在你身后呢。”
老人被踹得一个踉跄,却并未下跪。
他沉默了一瞬,高声唤道:“钧儿。”
林钧红着眼睛,颤声道:“大伯。”
第23章 林家
冬日的阳光灿烂,寒风凛冽地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白色的细细密密的丝线布满了天地之间。老人站在细密的白色丝线之间,乱发被吹得纷飞,他锐利的目光仿佛隔断风的丝线,直直地射向朔州府城城头。
贺思慕听见身后孟晚与别人小声交谈,说是林家大伯——林怀德暗中给踏白军提供了丹支运粮的时间,被出卖揭发给了丹支军队。
老人高声说道:“钧儿,粮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还够吃?”
林钧红着眼,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多少算是够?二十多天的食粮,换林怀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算是够还是不够?
“还能撑得下去吗?”林怀德的声音不悲不喜,穿过凛冽寒风吹到城头,让人心生前途渺茫的无措之感。
站在林怀德身边的丹支士兵笑了起来,仿佛在等着孤城内的大梁士兵动摇。
没有得到回音,林怀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钧儿,你还记得你爷爷么?你爷爷在世时,这些孙辈里最喜欢的就是你。”
“你太爷爷是吴南将军手下的兵,战死在云州没有回来。那时你爷爷才刚刚出生,你太奶奶梗着脾气不肯逃往关河以南,在朔州将你爷爷拉扯长大。你爷爷为林家挣下了这份基业,才有我、你父亲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这些年里我们为了生意为了林家,处处奉承讨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记得,我们的祖上是怎么死的——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死。你爷爷说过,若有一日大梁能踏过关河将胡契人赶出中原,林家虽一介商贾之家,必当倾力以助,万死不辞。”
丹支士兵察觉到林怀德话锋不对,扯着林怀德就给他一巴掌,要他好好说话。林怀德却冷冷地厉声说道:“钧儿你听好!撑不下去了,也得继续撑!”
“我今日来见你,便是要告诉你一声,大伯去向你爷爷复命,告诉他林家不负所托,钧儿不负所托!”
“终有一日,江山将归,盛世如初!”
林钧怔怔地望着城下,他睁大了眼睛,眼眶红到极致却没有流泪,激烈的情绪在他的眼里剧烈动荡着,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也荡出体外。城下传来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声,林家的鲜血染红了结霜的土地,林怀德睁着双目倒在渐渐扩大的血泊里,他的脖子被利刃割开,脸上却带着凝固的笑意。
浑浊苍老的眼睛里,好像在自豪着什么,又嘲笑着什么。
林钧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再往垛口边冲,而是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纤细的手指抖得如同蝉翼,慢慢地挡在眼前。
他像是一个蚕茧一般蜷缩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怀德家二十三口,于朔州府城之下,尽数被屠。
沉英扒着垛口,呆呆地看着城墙之下单方面的屠戮。贺思慕伸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将他从垛口处拉回来。
沉英没有挣扎,只是小声说:“我爹爹也是这样被杀死的。”
手无寸铁,便如牲畜一般被杀死。
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没有哭鼻子。
贺思慕看着从城下升起盏盏魂火明灯,在耀眼的阳光下没入天际消失不见。她已见惯生死,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能安抚性地捏了捏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暂,不过须臾百年,生生死死纠缠执着,终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无所执,大约生无意趣。
林钧回到林家之后,这一天都没再吃任何东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里,从日上三竿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夜深人静。
管家去劝了好几次,林钧都不肯动身。直到夜里段胥造访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钧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
段胥一身便服圆领袍,向林钧行礼道:“林老板,舜息愧对林家。”
白日提灯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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