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怎不知自己这个端庄规矩得小嫂嫂还有这般媚态。
眼前忽闪过大雨中二人短暂轻浅的吻,陆浔盯她,喉骨略略滚动了下,鼻尖相触,他启唇,“嫂嫂,我些悔昨夜没做。”
做什么呢?
沈沅茫然片刻。
陆浔眼下,桃花淡粉从她襦裙露出蝶翅欲飞的锁骨,直直升到她的耳尖,犹如他昨夜手中沾满的热血,可这要比那些肮脏的血讨喜得多。
他一手捏住沈沅的下颌,强迫她对视自己,眼睫垂落,低眼看她,眉骨高突,深邃的眼专注时叫人觉深情无比,仿佛正面对的是他心爱之人。
离得愈发近了,几欲贴近时,沈沅忽地别过头,抬手推开他的腰腹,气喘吁吁站到别处,以背相对,素手缩在袖中搅紧雪帕,眸合紧,快速道“我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歇。”
话罢,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走。
昨夜,她是抛了平生所有世家规矩和脸面,才一咬牙做出那些想之羞耻的事。可真当朗朗乾坤和他亲近时,沈沅反而胆怯了。
她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骨子里守了近二十年的规矩和骄傲。她也不敢,不敢堂而皇之把私事摆到明面上,陆浔可以不管不顾,可她还有沈家,祖母身体不好,知她这般自轻自贱,还不气得昏过去。阿爹也会责骂她有辱沈家门风,阿娘更会因她自轻而伤心落泪。她太怕,不像陆浔毫无顾虑。
所以,她在关键的时候退缩了。
“嫂嫂想好了,若再往前走一步,今夜宫里的马车可不会转弯再到九重阁楼。”
陆浔立在远处,面色微冷,声音也凉凉的,叫人脊背生寒。他拨弄指骨的扳指,远远看那抹越走越快的窈窕身影,陡然定住,一动不动,僵住一般,他冷嗤道“你对陆晋便是如此痴情吗。”
自己不用威胁,她甚至连敷衍都不愿。而陆晋,他只需勾勾手指,唤两句阿沅,她就千般柔情,婉转承欢。
陆浔眼显出厉色,便再没说话,转身阔步走了。
沈沅被他说得发愣,她对谁痴情了?是陆晋?可她回府后听从他的话,丝毫不敢怠慢,陆晋上门借口找过她几回,都被她拒了。难不成,陆浔是误会了她?
她转身看他,可人已经没了身影。
…
回屋后,沈沅心神不在,坐立不安。环素瞧见夫人一副吓傻呆滞的模样,也慌了神,忙上前仔细询问,沈沅只无力笑道“不妨事。”
环素便没再说话,热盏茶水退了出去。
不只沈沅,整个陆府也因陆浔至而掀起风波。
没见沈沅时,陆浔先去了正厅。
宽敞厅室,陆浔坐于首位,陆老太太,陆晋,陆识以及其他居于陆家的陆氏子弟一一陪坐。与陆浔冷肃气势不同,陪坐陆晋则是愤愤不满,空有郁闷,却也奈何不得上座的人,朝中风云变幻,谁人知,昔日无人看起的庶子一朝权倾朝野,无人可比。
陆晋不愿奉承陆浔,场面话则陆老太太和陆识说了,陆浔却始终没搭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我与陆家如何,各自心知肚明,祖母应知,我大仇未报,会留你们陆家苟延残喘几天,给你们喘息的些许日子,望祖母和长兄们好好珍惜。”
“陆浔,你算什么东西!有何资格用这种口气和祖母说话!”陆晋听他嚣张玩弄的语气,拍案起身,怒不可遏。
“晋儿!”陆老太太拔高音,打断他。
“祖母无需拦我!”陆晋愤愤道。
“坐下!”陆老太太拐杖触地,猛点了几下。
陆晋再气也不会违抗祖母的命令,乖乖坐下了。
陆浔笑看这番闹剧,只字未语。他来这,就是想让他们惶惶不得终日,过不上一天好日子,那样才对得起他们当年所造下的孽。
让陆家惶惶惧怕的庶子陆浔终于在半月后入了府,但并没入住,当夜,他便离开。
厅内人各自散去,陆老太太坐于下首,身形佝偻,面目颓然,满头银霜头发,仿佛一瞬间苍老百余。
当年,她就该在这头狼尚未养成时不顾长子遗愿杀了他,也不至于落得今日陆家困窘地步。
陆晋侍奉于侧,手捧茶水递于陆老太太手边,“祖母,陆浔他就是一头白眼狼,要不是陆家养他,他怎能活到现在,早在孤岛上活活饿死了。是我们陆家好吃好喝养大,他怎能将我们陆家逼至这般绝境。”
“祖母,你且安心,朝中对陆浔竖子不满的朝臣甚多,待我联合朝臣,暗中集兵,必割下陆浔竖子头颅,悬于城楼,一雪陆家前耻。”
“住口!”陆老太太拐杖拄地,啪啪作响,她怎不知自己养的孩子有几斤几两,陆浔能有今日,必是自身的本事。手段果决,心肠狠辣,没一样,她的晋儿能比得上陆浔。而且当年一事被先帝禁令,是不能说的秘辛,谁也提不得。
陆晋养在陆老太太身边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陆老太太发狠训他。
“没有什么孤岛,陆浔就是一贱妇之子,当年无事发生,休要再提起!”陆老太太扬声道。
陆晋慌忙撂袍跪下身,“孙儿知错,祖母莫气。”
陆老太太平复下,摆摆手,“罢了,这一日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陆晋还欲再说什么,见祖母确实乏了,便住了口不再说话。
那日,祖母把他叫去屋中私语,便是把陆浔的身世告诉了他。陆浔的命是他父亲非要留下的,为此还逼迫祖母下誓。
三年前,祖母本是要杀陆浔,想到临死的父亲,终是心软,把陆浔关到后山自生自灭,却想不到他竟然逃了出来。
陆晋后悔,为何早没杀了陆浔,才致使如今养虎为患。
…
后午
沈沅小睡后起身,叫环素去给自己泡一盏花茶,她俯首案侧,拿出一卷楷书出来。这是市面流传甚广的前朝大书法家刘玥之的仿体。
想找到原本极其不易,而沈沅手中这本,则是与原本最为相近的一卷,字迹潇洒飘逸,有如龙风骨,堪称世间一绝。
照以前,沈沅后午本是要小睡一会儿,今日却叫陆浔闹得心神不宁,了无睡意。
临摹到“色授魂与,心愉一侧”时,沈沅停住了笔。
目光怔然地盯住这八个字。
她心知陆晋最受不住的就是这八个字,才一面对她念念不忘,一面又阅女无数。
而陆浔呢?看中的除却她是陆晋妻子的身份,不也是这副皮囊吗?既然当夜她已做到那种地步,今日在他面前又何必扭扭捏捏,岂不是惹他不快?更何况,陆浔从未明说过不让她去承恩皇帝,若她一时惹怒了他,说不定他真会把自己扔到新帝的龙榻上。还有沈家,比之祖母心疼失望,沈沅更担心的还是沈家存亡安危。
纸上的墨迹干了,沈沅坐于案后执笔却久久未动。
…
当夜陆浔没回九重阁楼,自然不知一辆马车在外面等了他一夜。
瓢泼的血水,黑漆沾血的头颅滚出方寸远,至门前,那人眼珠瞪大,情状可怖。
陆浔蹲于那人身侧,短刀尽数扎进后狠狠剜了两下,直至出现一血肉窟窿,他方把刀拔出,尚且发热的血溅了他满脸。
…
棚户人家外,传来孩童欢笑嬉闹的声音,“爹爹,爹爹,我回来了!”
男童兴奋地跑了满头汗水,手里提着从河里捞打出的活鱼,激动欢喜跑至门前,脚下仿佛踢到一圆滚滚的东西,男童好奇地弯腰看去,见是一圆滚滚的球儿。蓬发污乱,他剥开乱发,露出一张熟悉的人脸。
男童惨叫一声,惊恐至极,连连后退,哀嚎嘶吼道,“爹爹!”
陆浔隐藏于暗处,短刀的锋芒在光下已现出,眸中杀意尽显,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屠戮的恶人,即便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他也会一刀一刀地亲手杀掉。
那些人该死,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院门男童不知危险逼近,尚沉浸在失去阿爹的痛苦之中。
陆浔身形已经闪了出,正欲上前,侧身行过一辆马车。此时将将天明,宵禁方解不久,街上少有行人。他侧眼瞥过这辆马车,车厢内坐一曼妙女郎,妆容精致,身姿窈窕,陆浔再熟悉不过。
他望向马车驶过的方向,短刀垂手,回头望一眼痛苦的男童,神色漠然片刻,终是转身走了。
男童并不知,自己方才已经历一场生死。
…
陆浔杀了一夜的人却并不觉疲倦,反而眼中光亮,肖似兴奋。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血刃仇人更让他痛快了。
净室氤氲升腾热气,陆浔仰躺于浴桶沿儿边,这已经是换了第三次水,可他依旧能闻出令人厌恶的腥臭,在冰冷的人血里泡太久,他都忘了人该有的温度。
陆浔合眼,慢慢昏睡过去。
“是你,就是你这个孽障,害得本宫落魄如丧家之犬,都是你,孽障,孽障,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快去死,去死!”
阴沉昏暗的山洞,墙壁流水声嘀嗒作响,一披头散发的疯妇两手用力撕扯捶打怀里骨瘦如柴的男童,诅咒谩骂声在洞里发出回响,阴森诡异。
男童无助哇哇大哭,衣衫破旧不整,瘦小的胳膊紧护自己的头顶,“阿娘,不要再打了,浔儿好疼…”
“好疼啊…呜呜…”
哗啦声响,水波荡漾,陆浔猛地从木桶的冷水中起身,眼中惊恐一瞬而过,转而换之,是可怖的杀机厉色。
已经多久,没再有这样的梦境了。
陆浔从水里豁然出来,大巾裹身,随手那件高架的外衣披上,脚下带水走了出去。
…
沈沅想通后,趁夜色去找了陆浔,但碰巧他不在,守门的仆从没等王爷回来不敢擅做决定,沈沅就只得在门外等了,一夜过去,陆浔还是没回。未免让人瞧见,沈沅先悄悄回了去。却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宁。
心神惶惶地坐了会儿,手捧热茶稍稍抿下一小口,暖流灌步全身,沈沅才方觉安定下心,没那么多不适了。
门外忽听一道叩门声,起初音并不大,沈沅尚且猜疑是谁间,那人仿佛已经等不及了。
“叩!叩!叩!”
三声响过,每一下都打在了沈沅心口,她的心也随之鼓动。
沈沅拉开门闸,门外立一掀长人影,眸中血丝漫结,眼寒凉看她,“嫂嫂昨夜去寻我了?”
正是她所想之人。
陆浔堂而皇之地从正门敲响了她的屋子。
下一刻,陆浔衣角被一只软软小手抓住,快速拉他进了去。陆浔不紧不慢地走,慢悠悠道“嫂嫂深夜寻我何事。”
听此,沈沅双颊莫名升红,不敢看他,关门时四下望了眼,好在时候早,环素还未起,她这间院子小,耳房设在后院,内院仆从只有环素居住。沈沅觉得清静不错,也好在当初这么做了。
回身看那人已经坐到她方才坐的方寸矮凳,手里拿着她饮过的茶水,顺着她口脂的沿儿,徐徐饮下。
沈沅缓缓心神,袅娜回步,到陆浔近前,“我昨夜是去寻了你。”
陆浔眼皮子掀了掀,等她继续说。
沈沅又近了他几步,纤细盈软的腰肢儿袅袅落在了他怀里,唇瓣的胭脂被水浸染,露出原本的淡粉,她主动凑近,温软的吻落到陆浔的唇角。
他鼻翼下终于散尽了那股子脏臭的血腥味儿,换之一股甜腻的馨香,涤荡心扉,勾人入骨。
沈沅并不会亲吻,从前陆晋只会一味地粗鲁,少有温柔,对于男女间的柔情,沈沅其实并不知多少。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和陆浔相贴,眸子水亮动人,她软软的素手已经搭于陆浔的胸前,陆浔却只一动不动,漆黑的双眼就这么看着她。
在沈沅推他即将收回身时,陆浔忽然伸臂拦住了她的腰。
筑金屋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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