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飞机舱内部的环境音平和而稳定,有一重女声试图穿破这催眠的频率,将坐在靠窗位置的男生唤醒。
“先生?”她重复,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见他没有动静,只好上手轻轻地碰了碰男生的肩膀。“我们已经到达A市机场了。”
男生忽地睁眼,呆滞地寻找到发出声音的源头,随即点点头,说:“好的,”他转头看到空荡荡乘客舱,“抱歉。”
空姐摆摆手,望着他两手空空走向舱门的背影,与他确认:“您没有行李吗?”
苟烁希回头,下意识地露出社交性的微笑,礼貌道:“没有,不过谢谢提醒。再见。”
空姐红了脸,见他愈走愈远,终于懊恼地拍了拍头,只恨自己没有勇气问他要联系方式。
此时,苟烁希已经走到机场的洗手间里,拿凉水泼向疲倦的脸。但无论他怎么尝试,他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憔悴,甚至可以说是丑陋。镜子里的影子重迭,他仿佛看见了刚上高中的自己,留着刺猬头,并不在意外形吸不吸引人,压抑却又随心地活着。
比起当年,他在意的事情明明只多了一个,却因为这一件事而患得患失到不知所措。ròùzⓗαīωù.òяg(rouzhaiwu.org)
手机告诉他现在的时间是04:56。
新的一天早已到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像梦境般不真实。他从最初的恐慌、厌恶、憎恨的情绪中脱离,尝试冷静地找方法还原真相。可是零碎的记忆和监控的片段一样不完整,他只能相信他以为的真相,并将此诚实地告诉了女友,于是再次陷入恐慌、厌恶的漩涡中。
那个带他和李佳然去宾馆的男人的身份很难查到,这个人当时用了苟烁希的身份证登记,前台说男人自称是带醉酒的朋友和他的女友来休息,还戴了口罩,看不清容貌。
如果真要追查的话,他想到在酒吧里撞到他身上的女人。那张脸有些熟悉,导致在她撞上来之后,他并未迅速后撤,而是看着她的脸思考了一下。他相信自己对人脸的记忆,这是从小锻炼出的能力,所以他们肯定打过照面。只是会在哪里?她又是谁?
不过事已至此,他不知道追查还有什么意义。
事发后的二十四小时中,他一直处于消极和积极的循环,时而自我怀疑以及自我嫌弃,时而又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他想去找邱心禹,想她想得不得了,可因为害怕她的反应又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她会像在电话里那么冷漠的;她会觉得自己很脏;她会和自己分手的。
下午的机票作废了,晚上的两张机票同样失效。
第一次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的是昨天的那身衣服,便又匆匆赶回家中换了一身干净的,她喜欢的清爽风格。
第二次他甚至就坐在机场的大厅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看着其他乘客一个个检票,却无动于衷。偶尔消极到难忍的地步,他便出去抽烟,吸一口烟雾后,拿烟头烫上手臂。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舒展眉眼,却又怕邱心禹会讨厌这样的他而没继续做下去。
第叁次他在下定决心之前,像寻求庇护的难民一样逃到机场的餐厅里,点了一杯酒。漫长的思考时间中,他做好了对方提出分手的准备,提前预习该如何应对才不会让她感到害怕,或者讨厌自己。空荡荡的胃被酒精填满,温暖了四肢的同时莫名带来了呕吐感。他跑去洗手间里干呕,甚至拿中指伸入喉咙催吐,却只吐出唾液。他跪在马桶前,双目通红,大颗眼泪不断溢出,慢一拍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生理性的泪水。
于是叁班皆错过。
最后一次便是凌晨。他又在机场外抽烟区站了一会儿,蓝牙耳机里放着音乐剧,是《巴黎圣母院》中的“致命狂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喜欢上了这种音乐,好像她真的可以不断地潜移默化,让他变得更好……变得像她一样。
含糊不清的曲调从他喉咙里发出,苟烁希重新看向镜面。
五点了。邱心禹对话框中的输入栏里的那一句“我可以来找你吗?”始终未发送,他已经擅自做了决定。
他去附近的宾馆里开了间房,在浴室里洗了个热水澡,确认自己看上去不再那么恶心之后才离开。在去她家的路上,他随意买了一袋面包吃,安抚饿到痉挛的胃。至于咖啡,他不是很爱喝,于是便在地铁站外抽了一根烟提神。
他清楚自己没选择打车是想再拖延时间。
卑鄙的胆小鬼。
直到他抵达邱心禹小区的门口时,他都是这么想的。
保安亭正在进行人员交接,苟烁希因为来得频繁,与两个人都有几面之缘。他礼貌地打了招呼,两位保安也笑呵呵地说了“早上好”。他们自然对这个俊美的男生印象深刻,也知道某某楼的漂亮女生和他是情侣关系。
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边穿上大衣,边闲聊似地说:“昨天回得那么晚,今天大清晨的就又出去啦?我都没注意到你走了。”
苟烁希一愣,本来要继续往前走的脚步顿住了:“你昨晚见过我?”
小伙子也愣住,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哈哈,应该是我看错咯。”
老保安看出不对劲,拍了怕他的背,似乎想让他快点走。奈何苟烁希一把抓住小保安的肩膀,一脸轻松地笑问:“应该没看错,可你怎么知道昨晚是我?”
小保安见躲不过,便大大方方地解答:“你不是跟你女朋友在一起嘛,邱小姐还跟我打了招呼。”
苟烁希的眼睛微微眯起,终究变成一抹笑意,开朗地道:“啊!我醉得太厉害都记不清了,所以一大早去买了点治头疼的药。我们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吧?”
“没有,没有,”小保安憨厚地笑,“邱小姐估计喝得比你还多,都需要你背着了——”
老保安朝他看了一眼,小伙子立马意识到不能多议论住客的事,于是又挠挠头,爽朗道:“不说了,我先下班啦,再见!”
与二人道别后,苟烁希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他轻车熟路地用复刻的钥匙打开了住宅楼的门,然后坐电梯直奔邱心禹所在的楼层。
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他而亮起,视觉上明亮又温暖;而他心跳得飞快,呼吸很轻却急促,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站在她的门前,食指停在智能锁上。
要不要进去?
敢不敢进去?
自己在怕什么?
——“她要是知道你睡了别的女人会怎么想?会和你分手吧?还是说会报复你,干脆和另一个男人做爱……”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于是他撩起袖子,张嘴狠狠咬上烫伤的地方。几秒后,他松开牙齿,如同无事发生一样将袖子放下,面无表情地按了几个数字。
门开了。
她似乎没来得及换锁。也许她没想到自己会闯进来,她以为他永远都是守规矩的。
应该换的,这样他也打不开这扇门了。
苟烁希站在玄关处,后背被感应灯照亮,面前则一片昏黑。轻轻地合上门后,黑发黑衣的他变成了室内的一道影子。客厅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声。他打乱了它的节奏,一意孤行地朝她的房间走去。
手臂在隐隐作痛,痛到手指又开始抽筋了。
他单手握拳,另一只手握住门把手,极其轻柔地按下它,然后将门板推开。
室内散发着某种身体乳的香气,是他所熟悉的味道。
床上躺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似乎是香味的来源。
苟烁希在黑暗中的视力不算太好,隔着些距离便认不出人。他踱步上前,在离床头柜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
背对着他的是个男人。
他绕到另一边,微微扯开窗帘,在男人的怀中看到了女朋友处于睡眠中的面孔。一小簇自然光打在两人脸上,像被舞台灯照耀的演员,让观众看清他们安宁的表情。
苟烁希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放开窗帘,木然地站在原地。视线重返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可大脑自动为他播放刚才看到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躲避。早上的面包和香烟在他内里留下甜腻和苦涩的混合味道,如今涌上喉咙,带来一阵恶心感。他被本能驱动,失神落魄地逃到洗手间,对着台盆干呕了几次,却驱散不掉让他头脑发昏、手脚冰凉的感觉。
他的眼眶和鼻尖发红,视线漫游到杯子里的牙刷。他留下的那把还在,冰箱上的拍立得、鞋柜里的皮鞋也都在。这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可到处都与他无关。
回过神时,他身处厨房,视线凝固在了菜刀上。他用指腹碰了碰刀刃,随即产生的血线证明了刀具的锋利程度。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菜刀,一眨眼,视线便投向卧室。
现在不能杀,他想。
在客厅里游荡了一圈,最终将卧室门关上,回到了楼梯口。那条一直没有发送的消息终于送出,而他收回手机,面无表情地靠墙静坐。
他没看时间,并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甚至没力气睁眼,直到有人开口对他说:“……烁希。”
苟烁希猛地掀开眼皮。
女人神情复杂地俯视他,柔声说:“起来吧,跟我进去。”
“成凛呢?”他声音沙哑,目光向她身后看去。
那人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穿戴整齐地现身,温柔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邱心禹,无声地询问着什么。而女人扯出一抹微笑,对成凛说:“你先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吧。”
成凛没再说什么,眼神匆匆掠过苟烁希,然后绕过他走向电梯间。只是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走这么急干什么?”
成凛转头,心平气和地回答:“不想打扰你们。”
“哦——”苟烁希突然笑了,诡异地重复:“不想打扰我们。”
“……”
“哈哈哈哈哈——”
成凛蹙眉,更加担忧地看向邱心禹。只见她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让他走。恰好苟烁希松了手,他便进了电梯,在门即将关上时与男生对上了视线。像兔子察觉危险的本能,他立刻察觉出对方隐藏在漠然表情下的恶意。
“出门小心啊。”
像听见对方诅咒自己一般,成凛紧抿着唇,别开了脸。
门关上了。
苟烁希站在玄关没动作,垂眼看着鞋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把外套脱了么?”
“冷。”
“那我给你倒杯茶。鞋子总可以脱吧。”
“好。”
要是没有昨晚的事情,邱心禹会对他这样的态度生气。但现在,她却有些庆幸,像是一错抵一错,二人恢复到平等的视角上。
她的思绪在烧水壶的嘶叫声中飘远。
苟烁希的态度很奇怪。按照她对他的了解,在明知自己做错事情的情况下不会是这样的别扭嘴硬。而且他之前对成凛的敌意过于强烈,像连友好的面具都懒得戴了,只差一个机会就能向对方发起攻击。
邱心禹思考随着视线蓦地顿住。
她看见刀刃上的血迹了。
两天没用菜刀,哪来的血?
她猛地转身,与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苟烁希对上视线。她一个激灵,立马问道:“你来过?”紧接着,她拉出他塞进外套口袋的双手,在发现那道干涸的血线后顿时哑声。
苟烁希挣脱了她,重新把手塞进口袋里,一言不发,甚至一直耷拉着眼皮,遮掩了所有情绪。
邱心禹闭了闭眼,不断按压着手指,又突兀地将菜刀放进抽屉里。
“你怕我伤你?”
烧水壶咕噜咕噜地开始沸腾。
“不是,我怕你伤你自己。”
它抖着身子,变得越来越烫。
“是吗。”
“……”邱心禹惊觉,骤然转身,一把扯掉烧水壶的线,把里头的水全部倒进水槽里。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满背的冷汗,又笑自己是不是神经质过头。
“为什么还要在乎我?”
闻言,她回头看他。苟烁希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厨房的门槛有着结界。
邱心禹身体没动,却清醒地跳进他的圈套,说:“因为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喜欢你,所以我在乎你。”
“是吗……”苟烁希举起双眼,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那为什么要和成凛上床?”
邱心禹刚张嘴,对方就已经飞速替她接了下去:“是不是他强迫你?”
她咬了咬舌尖,硬着头皮说:“不是。”
“啊,”他仰头,“因为你醉了。”
“你……”
“我没装监视器,是小区的保安告诉我的。”他话锋一转,“不觉得奇怪吗,在成凛搬进来之后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都是针对我们的。”
他很突然地露出笑容,像硬要把两块不合适的拼图组装在一起的小孩子,忽略了一切不和谐,拿着完成品对她说:“这都不是我们的错啊,如果没有他的话,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成凛才是问题,以前你不愿意听我的,但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解决问题的。”
面对他亲手给她的台阶,她甚至心怀感激,却没办法踩下。
是她一直教导她要诚实,无论发生任何事,只有诚实才是最理想的解决方式。即使她没想到自己需要这么快面对,也理不清最佳处理方式,但本心已经替她做好选择,逼迫她在压抑的气氛中开口:“是我强迫他上床的。”
苟烁希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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