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心平气和地让翟五郎先莫唠叨解释,拿过自己先头签下的契纸看一回,划过桌上的算盘,拨打一番,给出改立契约的方案,询问对方的意见。
见翟五郎几乎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邵清怔了怔。
“五郎不再验算验算,核一核价?”
翟五郎面色微变,霎时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爽快了些,忙挤出由衷感念之色道:“哎,行商之人,信诺立身,此番明明白纸黑字地定明价码,不得不与官人商量着改一改,小弟真是愧不可当。官人肯改契,小弟已然万分感激,哪还有脸再与官人讨价还价。”
一旁的掌柜眼珠急转,亦过来叙话:“是哪,邵官人,但凡有官人开了这个头,吾等与旁的买家,就好商量些,邵官人真是心善量宽。”
邵清拱拱手:“那就依着此价,有劳掌柜的再誊写一份新契。”
“即刻,即刻就写,不能耽误官人哩。”
掌柜去到案几后,提笔疾书,邵清还未将一盏茶饮尽,那头就停笔了。
翟五郎过去,似乎终于想着要认真些,审看仔细后,才拿起新契,来到邵清跟前。
“请邵官人过目。”
邵清放下茶盏,刚刚接过契纸,却听门外喧嚣呼喝声乍起。
翟五郎噌地跳起来,奔到门边,高叫道:“辽人探子欺我误我!抓探子哪!”
邵清震惊愕然地看到,哗啦啦涌进来五六个禁军,兵卒中央,则是曾纬与另一名绯袍官员,皱眉瞪眼、目光森然。
“枢密院北面房钱副承旨,亲临市肆,捉拿辽国细作邵清。”
曾纬回身,对着外头,亮开了他那副宏悦迷人的男性嗓音,字正腔圆地宣布道。
“朝廷抓探子了!”
“啊?什么?”
“抓辽国探子,快去看,好看呐!”
门外,铁坊对着的大街,直如一锅挪上柴灶的汤水,须臾间沸腾起来。
门里头,翟五郎则依着曾纬事先的交待,噗通一声跪到钱副承旨跟前,指着邵清言之凿凿:“他们这些辽人,以我磁州老家族中百来口性命威胁,逼我交出熔炼铁器的精粉配方,好将我大宋贩往辽国的铁器,都回炉重造成兵戈。这个姓邵的探子,还命我去联络给朝廷军器监当差的同乡,寻机窃取各种弩机的法式图。”
翟五郎这番话,将将开头之际,曾纬已窜到邵清面前,一把扯过他手中拿着的契纸,作势细读。
待翟五郎的“控诉”告一段落,曾纬脑门上仿佛已写好“兹事体大”四个字。
他郑重地将手中的纸笺,交给钱副承旨:“承旨请过目,上头写着回炉锻铁的法式。”
枢密院下设十二房,北面房所领之职,与辽宋边境的军务国防有关。
钱副承旨今日突然接到曾布的委派,又由既是曾布的儿子、又是官家近臣的曾纬带路,来抓探子,又在路上听曾纬提及,探子可能是简王这一年依仗重用的邵提举,老于宦场的钱副承旨,心头对于这桩案子,多少已有更为深刻的猜想。
果然,很快,他身后,又有个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男子,拨开越围越多的百姓,却也不进门,只在门口站定了,仿佛一个拿着号角的伟大战士。
这个战士,面带一位爱国者成色十足的悲愤之情,面向许多伸长了头颈的京城士庶,朗声道:“在下李相,乃幽云故地的汉人遗民,熟知辽国南都燕京的情形。诸位父老乡亲,屋中那化名邵清的,乃辽国皇族萧氏的男丁,阴潜于大宋都城,窃取军情之外,还替北虏勾连简王,图谋废立!”
屋中,已被禁军压在地上反绑住双手的邵清,听到这些话后,于短暂的瞬间,陷于意识空白之中。
但这样的空白,又不是纯粹的。
曾纬的官靴踏上他的面颊时,邵清的耳边,好像仍是出门前姚欢的声音——“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第390章 叶柔你们快走
赵佶喜欢在临近黄昏时欣赏《双喜图》那是前朝的皇家画师崔白的名作。孟皇后还没有幽居瑶华宫时,在内廷翰林院见到束之高阁的《双喜图》劝自己并不钟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将画赏赐给弟弟赵佶品鉴钻研。
“双喜”指画上的两只喜鹊,但画中更令赵佶痴迷的,是一只野兔。
“正道,你看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应是以毫尖簇点的笔法,层层铺染。这样的笔法,映于斜阳中,看起来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张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岁的赵佶,一身宽大的湖绫道袍,背袖俯身,凑在悬于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轴画前,笑吟吟地与梁师成探讨。
主仆二人正说到兴起处,王府管事带着曾纬,进到院中来。
半个时辰前,曾纬已和钱副承旨,将邵清押往西水门外,关进了汴河南岸金梁桥附近的同文馆。
同文馆本是宋神宗熙宁年间所建,建成之初用于接待外国使节。后来,礼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处的房舍,要么用于锁院科考,要么用于审讯关涉谋逆通敌等大罪的要犯。
赵佶听曾纬将今日这桩“大快人心事”说了,目光惊悸,一时无法相信。
曾纬带着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与大王颇有交谊的民间布衣,钱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拦下来了,说还是得先来问问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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