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过向邵、姚二人道:“去岁朝云娘子过身后,父亲将她的棺椁安葬于此山。朝云娘子信佛多年,陪父亲来到惠州后,将随身钗环珠玉都卖了,一多半给父亲修东江浮桥,剩下的一些送到几个寺里。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与父亲说,寺里实在看不得墓地露于风雨中,募集了十来贯钱,先给那一处,修个小亭子遮挡。”
“不合时宜……此作何解?”
邵清轻声念着楹联的上半部分,问苏过。
苏过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解释道:“元祐初,父亲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亲在朝堂上与司马相公(司马光)争执,退朝回宅后心绪不佳,指着肚子问众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从我们晚辈,到几个侍妾,不是答锦绣文章,就是答百样学识,只有朝云娘子说,装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父亲听了,当即解颐,合掌称妙。”
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初妙语释愁的女子,一朵玲珑可爱的解语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国山间的一副枯骨。
苏过又指着“六如亭”三个字道:“小娘弥留时,父亲守在她榻边,他们念着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故而,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叹口气,冲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劳几位上漆吧。”
……
青石低垒,方碑孤立。
三个年轻人走近坟茔时,墓碑前坐着的白发老者,正在低声唱。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苏轼将这词,唱了四五遍,才打着火折,将手中的一页黄纸,在坟前烧了。
又执起粗陶碗,把里头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欢的目光,越过那个佝偻的背影,落于坟茔之上。
此世的这座坟,比千年后她看过的惠州朝云墓,简陋得太多。
但坟地周遭,摆着祭品与野花,有的还新鲜,有的已霉烂或枯萎,显然是不同时候摆上的。
来时路上,苏过便与二人言及,王朝云下葬后,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来孤山游历时,也会采些鲜花、择些果子糕饼,摆到墓前。
姚欢能感到,苏过对家中这位小娘,带有真诚的尊敬。现下看来,就连非亲非故的世俗外人,对王朝云亦予以朴素的礼待。
真正忠诚的人品,不必成为饱学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无论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还是赵煦亲政后被贬惠州,苏轼在每次风浪袭来之际,都会给身边人机会,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云每次都选择不离不弃。
而士人与世人,对待朝云墓的态度,从眼下的绍圣四年起,在接下来的千年中,无论朝代更迭,都将保持一致——不断地祭扫,不断地修缮。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胜帝王。
“妾”在此世,说到底也只是时代特色的人际关系产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经历,又让姚欢忽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子,曾纬的妾,晴荷。
纳妾者之间,妾与妾之间,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结为患难知音,有的是视作利益工具。 ……
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
“孩子,若你与邵医郎,去岁就来到惠州,该多好。”
老人望着姚欢,平静说道,真实的苍凉尽在言语中。
他旋即却又自惭地摇摇头:“还是应怪我,钻在圣散子方中出不来,
晚辈们不知如何应对的默然,令苏轼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凄怆之意。
他拍拍手,缓缓起身,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些,与儿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该带他俩个,来此处。”
“父亲何意?”
苏轼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欢的脸上拂过,眼里显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丰七年,朝廷来诏,准我自黄州迁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与朝云的儿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颠簸疲累都是小事,丧子之痛才锥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听二十七娘(即王闰之,苏轼第二任妻子)说起,我有老友在彼处,便提议我去拜会。我意兴阑珊,朝云泪下,自责是她终日哀伤思子的模样,让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携她一同去寻老友刘倩叔,同游南山。”
老人说到此处,邵清已了然。
苏轼扭头回望王朝云的墓碑道:“若非子霞(朝云的字)坚持,泗州南山的溪摊边,又怎会留下老夫的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过亦恍然大悟,噙了嘴角,附和父亲道:“儿子月前从广州回来,听到邵兄与姚娘子的名字,就想,竟有如此巧合。”
“清、欢”二字与苏轼名作《浣溪沙》相合的梗,姚欢早已听从姨母沈馥之到苏颂,再到端王赵佶,念叨过,倒是邵清自己,即使与她表白后,亦未刻意提起。
今日,姚欢方晓得,那阙《浣溪沙》背后,竟有如此故事。
她与邵清对视一眼,二人会心,趋步上前,向朝云墓俯身拜谒。 ……
年轻人们陪苏轼回到城中,一路上不断有捧着药碗的人,向苏轼道谢。
惠州百姓只道,这一回抗疫救命的新方子,亦是苏公教给州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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