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水、利、工、程、师?”
苏轼咂摸着这五个字。
“就是,比如战国时的李冰。”
姚欢道。
苏轼爽朗一笑:“孩子,你过誉了,老夫怎能与李冰比得。你方才说,你外祖家,乃沈存中(沈括)族人?唔,老沈,那才是个文能提笔著文、武能领兵镇边、工能炼盐治水、医能问诊开方的百通大家。不晓得如今,他是不是在上头,将玉皇大帝的宫阁里,也折腾出了什么新机关出来。”
姚欢闻言,心头再次一松。
果然,苏轼与沈括,是友非敌。
苏轼看看近午的日头,问一旁的王琦:“此番上山,詹知州让你带了几坛?”
王参军咧嘴:“四坛,学士省着些喝。”
苏轼道:“有劳参军,把酒拿去给民夫们都分了,老夫留一碗即可。今日有贵客来,好酒,不是用来痛饮的,是用来烹肉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姚娘子,令姨母对仲豫的帮衬,仲豫两年前就在家信中说与我知。今日,老夫炊几道拿手菜,聊表谢意。”
第306章 自笑平生为口忙
淙淙溪涧边,支着一处处吊锅。
民夫们煮鱼造饭,就着苏轼让詹知州送来的惠州特酿“罗浮春”酒,美美地饱餐一顿后,纷纷凑过来,围观苏轼给邵清和姚欢做野餐。
苏轼的家,就在罗浮山的白鹤峰。他方才让自己的家仆,带上一个力壮腿快的民夫,回宅抱了不少好东西来。
此刻,近水处,已教苏轼铲出一个小小的深坑,垫实一层鹅卵石。
红彤彤的新鲜荔枝壳,鲜黄色的柑橘皮,与柴木条混在一处,扔进坑中点燃。
很快,一股混合着甜酸果香的烟火气,灼灼窜上。
苏轼的家仆,似已对主君的飨客之道颇为熟悉,麻利地在火上搭好烤架,又将已在清冽溪水里洗净的几只禽鸟,铺展在竹匾上。
姚欢探头看去,只看出有个扁扁嘴巴的,是鸭子,其他三四个,体型比鸡鸭小,拔光了毛,也看不出是啥鸟。
苏轼笑眯眯地解惑:“这是鹦鹉。”
鹦……鹉……
辨出两个年轻人眼中的诧异之色,苏轼道:“这京城富户当爱物养来玩赏的鸟儿,岭南但凡有座山,就飞满天。你们当它,是大一些的鹌鹑,即可。”
“或者小一些的雁。”
邵清道。
邵清对吃鹦鹉,只是有些好奇,并无膈应。他少年时在燕京,常与耶律家的子弟秋猎射雁,射下来的大雁,也是这般在野地里生火烤了。
苏轼给邵清一个“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用家仆送来的鸡毛刷子,将岁初做的豆豉酱,混合着花椒碎、老姜汁、罗浮春酒,仔细地刷满鸭子和鹦鹉的周身。
静待酱汁入味的同时,苏轼开始准备另一道菜。
他扒着家仆送来的篓子瞄了一眼,想了想,提着篓子离邵清与姚欢远了好几步,才伸手进去,掏出……
掏出一条蛇!
饶是苏轼已经同时说着“是长虫,莫怕莫怕,死的”姚欢还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邵清身后躲了躲。
苏轼口吻和静道:“此处地气炎热,过了夏至,民众常吃蛇羹。中原有云,小暑黄鳝塞人参,其实,差不多的道理。”
姚欢上辈子也不是没在广粤地区吃过蛇做的菜,干炸大王蛇、姜油水律蛇、锦绣蛇肉羹,尝来都觉得确实鲜美。
只是,这花斑鲜明的整蛇,和黄鳝鳗鱼的视觉差异,还是有些悬殊,乍见之下难免教她惊恐。
邵清却往苏轼跟前凑了凑。
他着实,也有些怕蛇,但想到若姚欢要留在南方,自己也总要熟悉本地风物与习俗。当地人食蛇,总有道理,姚欢不敢弄,他不妨向苏公学学怎么做蛇,将来做给她吃。
这条蛇,已开膛去内脏。
苏轼吩咐家仆往另一个柴堆上的陶锅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锅,以竹棍叉着蛇的七寸肉绽处,在温热的水中反复汆洗。
很快,蛇鳞翻翘起来。
苏轼捞出蛇,寻了一处平坦些的石板,向一个民夫讨了削竹子的铁刀,左手摁住蛇头,右手开始刮蛇鳞。
老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活儿,手法相当漂亮,刀刃游走间,薄如蝉翼的蛇鳞片四散飞舞。
片刻后,苏轼提着蛇到溪水中漂一漂,又从头到尾撸一遍,确定弄干净了,才又回转来,接过家仆递上的砍刀,把蛇砍成均匀的肉段。
邵清和姚欢瞧着瞧着,感慨之意压过了骇意。
花甲之年的苏轼,论仕途,纵然坎坷多舛,到底也官至礼部侍郎、还做过天子的老师。论诗词文章,是天下多少学子景仰的文坛盟主。论政绩,更是对得起辗转各州所穿的那身官袍。
如今,这样的人物,却一身葛衣,仿如深山猎户一样,泰然自若地捯饬禽鸟蛇虫。
是个人的豁达,也是对朝政的讽刺。
苏轼把蛇段和老姜投入换过溪水的陶锅,拍拍手,又从篓子里取出一颗黄褐色的腌菜,介绍宝贝似地,向邵清和姚欢道:“此乃惠州的酥醪菜,最合与江鱼、花蛇一道烹汤。”
老人一面将腌菜梗细细地切成碎末,一面赞叹:“今岁此菜腌得好,琥珀一样,香味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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