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耆长,相当于唐时乡村的长官,负责本地行政事务。
苏辙问道:“杨耆长既受州县信任、委以要职,因何贸然盗取官盐?”
杨及平视着这位国朝前任相公,一丝无奈苦意于眼中闪过。
“苏公,盗盐原由有二。其一,官盐已是天价,岭南的私盐贩子今岁被砍头数十人,私盐入赣少了许多,吾乡父老,断盐在即,小的春耕前已来州中求救,无人理睬小的。其二,今岁朝廷有令,命吾乡乡民租种抛荒官田,且不予减免两税。苏公,乡民许多是自耕户,已有腴田,实在无力耕种官田,更何况还要多交租赋。”
杨及说到此处,叹气道:“四百斤官盐,小的筹划着,两百斤给乡民们分了,每户五斤。好歹,男丁们将盐续上,能得两把力气去耕田。另外两百斤,换二十贯钱,待到夏末秋初,若收成不好,州县又来催租,给那些实在交不出租子的老病农户们,救急,莫教他们,真的被逼死了。”
杨及交待完自己的“犯罪意图”毫无激动难抑的情状,仿佛他刚才所言,就像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一样,无险无奇,乃陪伴世间人的常态。
喧闹的大街上,围观人群,在短暂的几息中,忽地有了鸦雀无声的意味。
但很快,他人瓦上霜不过是自家眼中风景的看热闹气氛,又回升了。
三两个爱品评世事的妇人,议论道:“这做爹爹的,自己出头为非作歹也便罢了,怎地将如花似玉的一个小闺女也卷了进来。”
杨及身边,始终静立无声的杨红玉听清这般飞语,忽地仰面,向闲舌妇人们道:“我做此事,亦是心甘情愿。我娘生下我,便血崩不止,过身了,我是吃乡中几位婶子的奶长大的。没有这些乡邻,我也未必活得下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杨红玉说话的气度,与杨及十分相似。
一种对于苦难平和陈述的气度。
可是姚欢,难受极了。
如果说片刻之前看到弓手砍断的轿杆里落下盐粒时,她还有些兴奋和得意,还在肚中暗暗说笑,自己竟然帮苏辙办了个案子,那么现下,耳听杨氏父女的陈述,眼见那轿子竹竿上每隔一段就隐隐可见的榫头,姚欢只感到,双目酸涩,喉头有如骨鲠堵着。
这盛世的华美袍服翻开来,果然虱子、臭虫、癣疥,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姚欢不由自主地往邵清肩头后挪了挪,仿佛他是一扇可以屏蔽绝望人间的防火墙。
她在这不太宽、却稳固的青色防火墙后,听到苏辙苍老而透着无力的嗓音响起来:“把人押去州衙吧。”
第299章 舌尖上的《诗经》
一襟斜阳金晖,笼在筠州府衙的青瓦上。
邵清与段正严立于门外梨树下,等苏辙出来。
“赵兄,依着大宋律令,那乡中的耆长父女,会被如何处置?”
段正严问道。
邵清凝神思忆一番,沉吟道:“我只是杏林中人,于刑名之事不甚了然。不过久居京中,倒是常听公家宣谕,大宋刑统,笃守的乃是‘立法之制严,用法之情恕’,朝廷的刑部设有‘减等处’,除非谋反、大逆、子孙谋杀长辈、妻妾杀父、奴婢杀家主、故杀人命、啸聚山林为盗寇,余下的罪行,若在地的主官上奏陈情,或可减等。若被定为公罪,甚至可以铜相赎。”
段正严叹口气,目中露了悯恤之色:“那耆长与他女儿,实在是好人,倘使真能罚铜赎罪,免于重刑,小弟愿为他们出钱。”
邵清听他说得坦诚,看他一眼道:“和誉年纪不大,侠义之气不小。”
段正严闻言,拱手自谦一回,继而略带分辩之意道:“赵兄,其实,小弟再有三年,就弱冠了,当真早过了懵懂之年。”
邵清笑笑,道:“比愚兄,还是小上许多呐。”
这一路行来,段正严自从在邵清和姚欢面前亮明身份后,对着邵清,仍是一口一个“小弟”不仅说得顺溜,还诚意满满。
邵清遂也不再与他虚礼,“兄”来“兄”去的自称,亦是张口就来。
目下,虽然姚欢按着三人的商量,先行回客栈准备晚膳,段正严得以与邵清独处。但有关他二人是否真是兄妹关系的疑惑,段正严还是不好直剌剌地表露。
恰好听到邵清说起年长年幼之事,段正严登时觉得抓到一个话头。
“赵兄那日说起,女子应与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子结为眷属,才能得到疼爱。小弟其实,对赵兄此番议论,有些不以为然。家父就比家母小三岁,如今虽为一国之主,在内廷对家母仍是言听计从。对了,家父还给家母写过一篇《赞妻文》……”
段正严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父亲段正淳那篇传遍苍山洱海的名作: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妻叫往西便往西。
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为夫区区蒺藜才,难与吾妻比高低。”
邵清听了,初时愣怔,很快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段正严也笑,是那种爽快的带着自嘲赧色的笑。
“赵兄,我大理国的诗词文章,咳,自然比不得大宋的俊声雅意。阿父堂堂国君,所作汉诗,与此番我来中原听到的童子歌,好像……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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