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垂着眼皮,静静听完,淡淡道:“年轻人如青青修竹,一心节节拔高,却毕竟心志还嫩,教乱风儿一吹,摇晃起来,吓人得很。且再看看吧。曾公子宣,尤为看重这个幼子,自也不会等闲视之。”
蔡荧文讪讪:“苏公说的是。下官与内子,也是虑及欢姐儿的将来,有些,有些……”
苏颂白眉一扬,眼角的沟壑中盛上了三分慈蔼:“可怜天下父母心,吾等做长辈的,自是如此心意。老夫当年择婿,也是初时觉着满意,待小女临近出阁时,老夫好几日睡不着觉,一忽儿怕舅姑不好相与,一忽儿怕那后生不知疼人,再想着想着,竟是要想到女婿若为官不正遭了贬斥,女儿亦要一同跟着颠沛流离,唉……”
蔡荧文接道:“正是如此心境呐。”
马车中,两代老丈人仿佛找到了共同语言般,感慨了一回。
又行过一街,苏颂记起白日里所阅的边关来书。
“蔡学正,姚娘子的朋友、汝舟的启蒙师傅,那位邵清邵公子,如今以朝廷的祗候郎中之身巡辽陕边,给老夫的信中亦问候了姚娘子,请学正代为转达。”
蔡荧文与沈馥之复合后,接送了一阵姚汝舟往来私塾,对邵清印象亦颇佳。
沈馥之也向他透露过,自己曾猜测这年轻斯文、品貌俱佳的后生,对甥女有些求慕之意。
蔡荧文遂道:“下官也听国子学郑学监褒扬过,邵监生不仅医术上乘,性子也谦逊沉静,虽是岁末才设的医科生员,却真正堪为天子庠序中的表率。”
(庠,xiang第二声,天子庠序指最高学府)
苏颂叹道:“是个好孩子,只是对姻缘之事的要求高了些,老夫为他作了几次媒,皆无后话。蔡学正若有相善的同僚,家中小女正当嫁龄的,待邵监生回京了,亦可给他牵牵线。莫道人家是个孤寒出身,择婿之事,还是以品性为重。若不是老夫家中几个孙女皆已定了亲事,这样好的孙婿,老夫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
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境,大宋军事重镇泾原路,苏颂口中的“肥水”邵清邵郎中,正在篝火边望星空。
离渭河上游的宋夏交战前线,尚有一段距离,环庆军徐业的这支先头部队落脚在一个叫做镇戎堡的边寨,等待后头的大军和辎重前来会合。
说是边寨,因了连年战事,反倒繁荣起来,邵清估摸着有开封内城那般大。
徐业治军,自命“张弛有度”四个字,既是在塞内,百里外的北边还有熙河路的军队驻扎,章经略作为主帅还未到,军旅在城外扎下大营、分派好轮值后,徐业便许了属下去城中寻欢作乐。
徐业得邵清救命之恩,琢磨着送个狼毛坎肩,真个只能算“皮毛”情份,遂特地让亲信裨将来喊邵清,一同离营。
那裨将笑嘻嘻招呼邵清:“兄弟们还未开始打仗,个个都全须全尾的,一时三刻哪里用到郎中了?倒是镇戎堡里头,听说今岁很有些西域商团贩了些胡女来,样貌风姿皆于中原女子迥异,邵郎中英姿勃发,正有用武之地。走,与我同去。”
裨将一个行伍之人,搜肠刮肚寻了几个文邹邹的词儿,想来自己颇有水平,既照顾了这样酸溜溜的文士的面子,又将意思点得分明。
叵耐他盛情邀请,邵清却谢绝了,推拒之下,脸是红的,目光是冷的。
裨将急着进城,心里嘀咕一句“这书生莫不是有暗疾”也懒得再费口水,吩咐人将自己白日里打的兔子给了邵郎中,便兴冲冲走了。
此刻,刚刚入夜,邵清抬头凝望星空,将少年时养父带着他所认的星辰一一寻来。
正觉心头平宁舒和之际,两个小卒乐颠颠地跑来。
到得跟前时,其中一个奉上手里的吃食,兴奋道:“邵郎中,你的法子真好,这兔子果然比明火烤出来的,嫩上许多。”
第24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邵清教这些巡防军士们卒烹熟物的方法,恰来自姚欢与他说的火石烘埋法。
他让兵卒先挖个大坑,寻了营地周遭随处可折的灌木枝,扔进坑里烧火。
历来军营都是傍水驻扎,河滩上鹅卵石要多少有多少。
诸人依着邵清所言,待木枝渐渐燃尽时,运来石头往坑里堆,然后赶紧将包了菖蒲叶的野兔、河鱼、大雁,铺于滚烫的石头上,再用一层石头盖了,最后堆土掩埋。
如此无须锅灶,小半个时辰后将土扒拉开,阵阵肉香嘶嘶儿地窜了出来。
物既非吊在丫杈上、架于明火烤,就不容易外焦里生,兔皮鱼鳞下的油脂也不会滴淌到火里或地上,浪费了。
邵清嘱咐军士们事先在菖蒲包中的肉类边缘见缝插针地塞上山药、蘑菇和萝卜。
这些蔬菜此刻果然都被高温的肉类油脂炙得酥香无比,又还保留着山药萝卜的甜糯和蘑菇的素鲜。
邵清接过菖蒲叶子垫着的一小块兔前腿肉和两节山药。
映着篝火的食物,表面闪烁着油润润的诱人光泽。
邵清却未如周遭的兵卒那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眼前浮现出一年多前那个早晨,空气里飘散着甜丝丝的桂花香,姚欢送小汝舟来私塾时,兴高采烈地与他描述西园雅集的野炊宴的成功。
他记得她眼眸中那一抹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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