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三月间,四院便开始忙着准备夏装。
那些将要经由一道又一道细密的工序、方能送往皇室贵人手中的绫罗绸缎,承载着云蒸霞蔚、春水林花般的美好色彩,令人一望之下,如痴如醉。
这日午后,张尚仪踏进裁造院时,看到年轻的院监蔡攸,正在和遂宁郡王赵佶府里的内侍梁思成,立于和煦的阳光里,仔细审视绫锦院送来的缂丝织品。
梁思成手上,还托着一张设色画稿。
“这是遂宁郡王要的?”
张尚仪走过去,一边问,一边瞟了眼画稿,又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缂丝料子上的“合花线”来。
“合花线”乃缂丝的常用技艺,丝工细选同一色系、又深浅不一的色丝,捻成一线,再上机织就。如此得到的花纹,和色均匀立体,表现鸟兽皮毛的光泽也好,山峦湖水的明暗也好,都极为细腻逼真。
“这梅枝鹊禽图,竟比丹青妙手画出来的还好看。”
张尚仪赞道。
有蔡攸这样的外臣在,梁思成不好表现得对干娘太亲昵,只微微地一拱手,欠身道:“上元节灯会,官家在宣德楼赐宴,郡王见到曾枢相的夫人魏氏穿了缂丝的大袖衫,甚为精美,那林间的鹿儿,竟象活的一般。郡王回府后就思量着,将自己画的花鸟小桢,也用这缂丝技法织出来。”
“哦,”张尚仪笑道,“到底是郡王,真名士自风流,见了这巧夺天工般的经纬之技,想到的,定然不是做了那般靡费的大袖袍子披在身上、四处招摇。”
梁思成一愣。
干娘这讽刺的,不就是曾布曾枢相的魏夫人?
蔡攸的父亲蔡京,可是章惇门下,干娘是故意说给蔡攸听的?
但干娘,明明和曾府交情不一般啊。
梁思成自从上回在刘贵妃阁子里,听到干娘张尚仪为章惇说话后,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在陪伴遂宁郡王进宫给向太后请安时,问了张尚仪。
尚仪只告诉他一句:甭管城头变幻大王旗,咱们娘儿俩,站在官家和郡王这边,就好。
此际,却听张尚仪又道:“梁先生,蔡都监办事,郡王尽管放心。自他领裁造院以来,送去郡王府的,大到衾被衣袍,小到罗袜帕子,哪一件不是仙宫里头都未必寻得到的好物?你快拿了这帕子回府给郡王看看。”
梁思成最是能听声辨义的机灵鬼儿,揣摩着张尚仪是不是有事要与蔡攸说,忙小心地将画稿样子和缂丝料子都卷了,揣在袖中,向张、蔡二人告辞而去。
蔡攸看梁思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对手下道:“去将过几日要送去隆佑宫(向太后居所)的枕囊缎子拿一个来,我请尚仪过目。”
……
裁造院深处。
蔡攸给张尚仪烹了茶,又端上三碟点心。
一碟琼脂梅花冻,乃用石花菜煮水,倒入模具中,调入蜂蜜和二月里新采的白梅花,待冷却凝结,花在琥珀中一般,甜滋滋的又透着梅香。
一碟醋腌茄瓜,乃将去岁初秋摘的嫩茄瓜,切成细条,在咸豆酱里腌渍过冬,如今再和剁成细末的鹌鹑肉鲊、莳萝齑、姜末子、浙醋拌了吃。
最后一碟林檎蜜饯,洁净光润,看着亦是颇叫人嘴馋。
张尚仪抿了茶,将点心每样尝了些,揶揄蔡攸:“大郎的习惯好,像我,没办了该死的人,也看不出沮丧,该吃吃,该喝喝。”
蔡攸淡淡一笑:“父亲也说了,此事,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拓边修寨,运气好,多修几个,运气不好,修到一半塌了一个,也不急,来日方长嘛。只是,那吕五娘一个妒火中烧的妇人,灭口就灭口了。对苗太医,父亲那晚在贡院得知苏宅出了变故,要杀苗太医前,实在有些可惜。好不容易在宫里埋了个趁手的”
张尚仪叹口气:“哎,苗灵素来禀报苏颂和那姚氏竟然得了草灰蛇线,我也着实吃惊。本来,只要皇后被拖入巫蛊厌胜之中,我便可以说动章惇和刘贵妃试试,一个在政事堂,一个在毓秀阁,内外都吹风,官家想追废宣仁太后,正好连孟氏一并废了。而废后,历朝历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曾布那样自诩不群不党、心系国祚的伪君子,又是向太后的人,还不得跳出来和章惇硬杠?出头的椽子先烂,章惇和曾布呀,都会烂,一个是助长奸妃气焰、烂在卫道士们的嘴里,一个是外臣干涉后宫、烂在官家的心里,这东府西院的两根椽子,鹬蚌相争,得利的还不是你们蔡家?”
蔡攸挑起一大撮茄瓜鹌鹑齑,嚼了咽下,道:“阿父说,机会慢慢再找,他虽与叔父(蔡卞)最近争执得有些厉害,但曾布若在官家耳边嚼舌头、要外放他,叔父好歹还是会给他说话的。”
“你叔父是明白人。章惇有勇无谋,你叔父妇人之仁,御前只他两个,斗不过曾布这老狐狸的,你阿父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怎能教曾布使坏给卸了?”
蔡攸皱了皱眉,道:“尚仪这几日可探过官家口风,此事,官家还要追查与否?”
“想查是一回事,查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皇后知晓有人觊觎她的后位,那半路杀出来、不知好歹的苏颂没死,吕五娘和苗灵素两个小角色倒死了,局面这般,又如何呢?凭这些,怎么继续查?再说了,我只问你,若你是那朝中不知原委、看个热闹的绿袍郎君,你觉得,最觊觎皇后之位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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