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叶老师？
    这个称呼更奇妙，叶唐立刻转过身来，刚才跟自己排练的安乔的女学生站在自己面前，似乎也为怎么称呼他发愁，最后还是叫了个老师。
    不不不我不是什么老师！他赶紧说，叫我名字就好。怪怪的。
    好的，抱歉！女生不好意思地改口。
    安乔停下正在写写画画的笔，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女生有些紧张：我叫萧妤，刚才休息的时候看见您给安老师弹的那首曲子
    我觉得很好听，听说是你自己写的，她露出一个笑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叶唐顿住了脚步。
    对啊，他这些日子一直埋头写，灵感一阵一阵在眼前闪烁明灭，无数帧画面都是构成如今这首曲子的元素，他却连名字也没有想好。
    名字啊他仰头看向窗边的夕阳。
    他写这首歌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是一个全新角度认识的世界，是攥在手里的迎春花，是每天清晨热气腾腾自己却一口就吃饱的早餐，是看上去似乎不太正经的袖珍餐具和厨房、是第一次变大以后被自己不慎压垮掉的小床
    但同时也是惊慌失措中一双温暖的手，是某一天午后落在身上的樱花，是学校琴房窗口洒落进来的日光
    也是那一个像五年前一样，坐在自己面前，只给自己演奏的人。
    这首曲子也是连贯的，起调轻松诙谐，开篇用了不少顿音符号，装饰音也写得有趣，变调和转音都非常大胆。而第二段则换成了叙事般的方式，连贯自然又带着清新，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瓶身还渗出一点细密水珠的桃子汽水。后一段又有所不同，E大调没有预兆地直接跨到了b小调，但中间的和声编写巧妙，只会让人耳目一新，却完全不会感到突兀。而这首歌的情绪是逐渐上升的，最后一段的半音阶是整首曲子情绪的高点，动人却并不炫技，反复的几个小节仿佛像要向人诉说什么，可能是一个故事，可能是一段奇遇。
    也可能，是一个审判。
    叶唐很轻地从胸口呼出一口气，也不管安乔还在身边这件事，他只是忽然觉得，就该这么命名。
    原本想的那些故事般的名字都用不上了，他现在只会想起那个午后的《爱之梦》，和跟当年一样吹进来的春天的风。
    《临风》。叶唐说了两个字，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曲子的名字叫《临风》。
    萧妤笑了：很好听的名字，能跟你和安老师合作，真的非常荣幸。
    叶唐这才从那一帧帧的画面里抽离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就是帮我妈一个忙。
    他没再跟其他人寒暄，径直回了家，开始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个音符都记录下来。
    这一写，叶唐又是好几天没出门。
    一开始家里的阿姨还是变着花儿给他弄了吃的，结果白天弹琴晚上写谱，每次觉得肚子饿得受不住了才发现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凉了。
    后来他干脆让阿姨回去休息几天，自己饿了就随便叫个外卖或者啃两口面包他庆幸安乔这几天没住这边，不然又不知道要怎么说自己。
    等他彻底完稿的时候，原本精致的小少爷差点就跟游魂似的，走路都没声儿了。
    他没闲着，立刻马不停蹄把写好的谱子一式两份，一份发给了国外的老师，另一份则送到傅临风的那里。
    叶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字的时候手都在抖：我写好了，你有空记得看一看。
    他还没告诉傅临风曲子的名字，临到要说了又觉得羞耻明明当时起名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坚定。
    算了，就先压着不说，当个惊喜。
    他喜滋滋地想。
    终于解决了一桩大事，叶唐才开始拾掇自己。安乔说萧妤已经练好了，等叶唐有空过去排练一下，他前前后后一顿捯饬，终于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刚要出门，手机上就收到两条新消息。
    【傅临风：好。】
    【傅临风：名字想好了么？要叫什么？】
    看见最后一句话，叶唐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哪根筋搭错了，最后还是别扭且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让我再想想。
    他原本以为这样能糊弄过去，没想到刚发送过去，对方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
    是不知道要怎么起名么？傅临风单刀直入地问，因为我觉得主题你是有的，需不需要我帮忙？
    叶唐在无人的地方脸上一红：没，没有，我是再想想，不用的。
    他生怕对方再说些什么，结果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傅临风就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儿还换了话题：那现在写完了，有什么打算？
    对方好像还在上班，问得很随意。
    叶唐支支吾吾说了一下自己要去安乔的节目里客串的事情。
    没想到傅临风完全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节目还行，去玩玩也没什么关系。
    叶唐一边走一边跟他闲聊：不过我听说隔壁还有个音综呢，没想到我一个学音乐的最后客串的居然是个舞综。
    他听见傅临风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你隔壁那个才是真的不行。
    傅临风说话基本都游刃有余，很难见到他带有明确的个人色彩开口。
    叶唐还以为隔壁音综是傅临风的对家，因此下车的时候还特地好奇地往对面瞄了一眼。
    这一瞄还真看见了眼熟的面孔。
    怎么又是那个黄清奎。
    之前的事儿已经被举重若轻地解决了，只是黄清奎毕竟有网络人气在，那时候又只有自己看见，没有证据，因此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他真实的模样是什么。
    作为已经看见过他真实面目的叶唐十分不屑地瘪瘪嘴。
    结果黄清奎无意往这边扫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居然还撞上了。
    叶唐心气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懒得给别的眼色，只是
    他确信这是自己变大以后第一次正面碰到黄清奎，怎么对方一脸自己有点眼熟的复杂表情？
    叶唐没再看他，只是在心里嘀咕，当时黄清奎来停车场堵过傅临风一次，还险些把自己撞到地上
    他不会连自己变小时这么小的脸都有印象吧？！
    还好对方也很快漠然地转过脸去，这一插曲谁也没有在意。
    只是愿意请黄清奎来混的音综果然不是想认真做节目的，叶唐想，傅临风那声嘲讽还真没有错。
    进了现场，今天的目标是叶唐先跟萧妤对好节奏，练了一下午以后就去舞台那边走台试试，算个不那么正式的彩排。
    大约是跟儿子一起出镜，上次是临时决定的另说，今天的安乔也特地打扮了一番，比往日更年轻漂亮，跟面目相似的叶唐站在一起时，叫姐姐也完全不突兀。
    萧妤这次回去也准备了很久，再见到叶唐的时候自信了一些：要不要先走一遍试试？
    叶唐很爽快地答应了，坐下来，热了热手，起了一个音：开始吧。
    毕竟是安乔当年的学生，天赋和水准都有，自己又肯努力，经过这几天的排练，跟之前相比完全有了质的飞跃。
    连叶唐这种不懂舞蹈的外行都能感受到那种蓬勃而出的情绪，饱满盛放。
    于是排练非常顺利，几乎没用到预期时间的一半，期间不少隔壁组的学员已经过来流着口水表示羡慕了。
    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助演嘉宾，但这跟他们此刻的羡慕并不冲突。
    安乔显然也很满意：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为了不耽误时间，几人先到了舞台旁做准备。
    走台熟悉了位置，钢琴已经在舞台上摆好了，安乔拜托了一下灯光师，站在一旁看他们彩排。
    除了第一遍因为位置原因出了错以外，后面的两遍都堪称完美，一旁的导演看了都不停鼓掌，说请安老师家的公子来还真是请对了。
    只是叶唐自己排完了两遍，从琴凳上站起来，开始跟工作人员讨论。
    因为他现在的位置还挺显眼，尽管效果不错，他却还是觉得成品不太完美。
    他看了一眼练了一下午，舞蹈服都湿透了的萧妤，想了想说：到时候追光灯往她身上打就行了，特写留给她就好，我就在后面当个布景也挺不错
    萧妤本人听了都一愣：不用的，叶唐。
    一旁的导演也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安老师的儿子肯来帮忙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演出把人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可会得罪人。
    没想到叶唐很执拗：你们这个是舞综，是需要晋级的，我们的目的都一样，想要我们这一组得票更多，当然最关键的就是舞者自己的硬实力。
    因为我的身份是助演，而主角是一定要在台上发光发亮的。叶唐很认真地说。
    毕竟叶唐是有过演出经验的，在思考问题时总是忍不住以室内乐演奏会类似的想法去布局，本以为会格格不入，但他在脑中设想了一番，却意外地确定跟这一组合拍。
    工作人员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安乔，可对方完全不考虑儿子镜头多不多这件事：我都可以的，你们自己决定。效果是第一位的。
    那不然就听他的吧。萧妤自己也开了口。
    毕竟是独舞，要是靠着安老师也助演的原因拿了更多票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等后来想想，我可能还是会有点不甘心。
    于是最后还是选了叶唐的那一版方案。
    萧妤的独舞水准很高，伴奏不抢风头却独有一番新奇的融合感，总之最后大家都非常满意。
    一天的录制结束，选手们是需要住在公寓的，今天时间晚了，叶唐不需要练琴，就跟安乔一起回了他们在这一处的别墅。
    唐唐今天很棒，效果很好，安乔说，等正式公演录制完，如果你不想继续了，也可以随时退出，反正算个客串。
    嗯。叶唐不太关心这个问题，参与的时候全情投入就行，后续的也并不重要。
    感觉你写出曲子来以后，就开心多了。坐在车上，安乔看着窗外忽然开口。
    她没有提那首曲子的命名，只是当做一个普通的话题说道。
    叶唐沉默片刻，前几天埋头写谱子什么都没想，现在又不知道该怎么样跟安乔说起这些事了。
    总不能说自己的灵感是因为变小以后吧？
    还好安乔从来不会让人难堪，只是转过头来对他笑笑：很厉害了，小钢琴家。
    叶唐却在这一刻彻底愣住。
    他这次安静了几秒，才问道：为什么忽然加了后面那几个字？
    啊，安乔才反应过来叶唐问的是小钢琴家四个字，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在今天排练的时候，觉得在舞台上的唐唐在发光，跟三年前一样，忽然有些感慨。
    她指的是自己获奖的那一年。
    叶唐没有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得奖时候的事？既然都说到以前的事，安乔便继续问他。
    那时候发生的事很多，但好像都没什么不同。
    无非就是克服了娇气和水土不服，终于走到新的一段生活里来。
    你获奖的第二天，还没离开华沙的时候，是不是收到过一张卡片？
    她这么一说，叶唐蓦地想了起来。
    他当时的确收到过这样一张夹在鲜花里的祝福卡。
    得奖的人总是万众瞩目的，那时数不清的鲜花和赞誉都涌向他，叶唐彼时年纪尚轻，有些不知所措，干脆就让安乔帮自己收那些花。
    除去自己那些老师同学及好友的，还有一束，他是有印象的。
    他只是没想到安乔也有印象。
    那一束花看起来太朴素，太普通，跟旁边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题字却都跟那些前程似锦的祝福都不一样。
    不是优美的英文花体，而是一行再简单不过的中文字。
    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仿佛对方也无意让别人知道究竟留言的是谁，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上面写着
    祝你快乐，小钢琴家。
    第37章 一颗心干净赤诚，却唯独
    安乔不知道叶唐向来不太敏锐的心思在这一刻百转千回, 继续开口：我以为你都没看到那些。
    还是会看看的。叶唐声音小了些，说道。
    但那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太嘈杂，从身侧经过的人也太多, 就这么一束花，对方明摆着不想透露自己是谁, 要一个个问也显得不太现实。
    可叶唐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多年前他也曾拽着傅临风，废寝忘食地练习，枯燥乏味的日子也有了色彩。
    傅临风总是很有自己的演奏风格，他那时候外表总是内敛的，却能把每一个记号都染上自己的颜色, ppp的时候轻得像梦, 又带着梦的绮丽，fff的时候又浓墨重彩, 仿佛想要敲击出灵魂的共鸣声。
    所以那时候他才这么执着地要他跟自己参赛，对方也不负期望地得了奖。
    叶唐一点也不会自己拿了第二名而沮丧，反而兴奋了整整半个月, 然后每天都笑着构想他们以后的模样。
    自己说, 要一起去华沙, 去柏林，他还眨着眼睛大言不惭地补充, 说他看过简介了，只要是能参赛的, 都可以被叫做青年钢琴家。
    那时候的傅临风听了只是点头。
    叶唐觉得他的寡言完全不是什么缺点。
    他的话一直很少，但他的音乐懂得他。
    叶唐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的、独一无二的知己, 他甚至为未来做了太多准备，那时候他每天都神神秘秘的，生怕自己的计划被人发现。
    他那时候要过十四岁生日, 明明是别人替自己庆祝的日子，他却偏偏整日都在忙别的事。他辗转找了好久，又对安乔软磨硬泡换来了年份久远的肖夜黑胶碟片；又偷偷录了傅临风的演奏，央求正在筛选优秀青少年钢琴演奏者的老师听一听，让他给这样一个不是科班出身的人一个机会；彼时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恰逢世界音乐学府的海登教授巡演，学校难得有试训名额，叶唐忍住追逐名家的冲动，第一反应是，傅临风可不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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