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人的一切行为都有其目的,一切目的的根源都是要存在下去。他们会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前进,个体的独一性与集体的共性相合,犹如一个庞然大物与它的触肢,他们一定会探索所有可能的道路,包括从基本层面修改生命的面貌
雷鸟脸色发白,虽然亚斯塔罗斯的语句中有许多他不明白的东西,但他依旧能听懂大概的意思,这是窃取了神的权柄这是人类不能去做的事情!
神是不存在的。亚斯塔罗斯说,自始至终都是人。只有人。
因为吸引之力而产生的狂澜逐渐平复下来,储君的成长终于停止了。他站在两名年长的男人面前,仍紧闭着眼睛,一袭黑色长袍包裹他修长的身躯,黑发垂在他的肩头。任何一个经历过神光森林成年礼的宾客倘若看到这位新储君的面容,他就会惊骇地发现,这位与精灵一族没有任何关联,被迅速催熟的青年面容与那位阿加兰德殿下竟是如此相似,犹如明与暗的双胞。
这样应当够用了。亚斯塔罗斯说,从今天开始,你应该有另一个名字了。
雅法兰斯特。
醒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雅法兰斯特睁开了眼睛,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眶中,金眸璀璨如阳。然后他轻轻眨了眨眼,不过呼吸之间,金色双瞳就变为深黑。
陛下。他开口道,语气温和,再不见一点少年的冲动青涩。
去吧。亚斯塔罗斯说,于是少年对他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悬空越过栏杆,长袍猎猎舞动,他向大地俯冲而下,雷鸟将半个身体探出栏杆,看着他如同一只大鸟投向地面,从容而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妄之感,他落到仍在前进的白圣甲上。
在他落到它头上的那一刹,白圣甲的动作猛然停顿下来,然后以雅加雅法兰斯特为中心,白色的光环如气浪轰然扩散,覆盖了整个白圣甲上,连地上的人群都被吹得摇晃起来,嗡鸣声中,白圣甲再度缓缓活动起来,它的腹足颤动着,如同波浪前后摆动,它在调整步伐,再度停稳时已稳如山岳,人群再度哗然,任何人都能看出那动作与方才试行的笨拙僵硬之间的区别如果说原本白圣甲只是看起来很像一个生物,如今它就是一个生物!
我名为雅法兰斯特,远东大君所立之帝国储君。自今日起,我将以圣骑士为首成立白甲骑士团!术士军团为辅,征兵全境,集百万之师,既为我等共主之荣光,拱卫圣都,也为裂隙将启,万族随时兵临,灭世之战中,帝国必为人类救主!
狂风吹不散的话音犹如响在耳畔,年轻储君踞于白圣甲之上,仅有一人,却威势赫赫,他面向着圣都,在他目光所指之处,轰隆巨响激起漫漫烟尘,尘雾之中现出一个巨人身形,圣骑士竟已被他唤醒,正一步步向此地走来!
我以为你杀掉了这小子我知道你对他并无多余感情,雷鸟喃喃地说,将曾经那个雅加的名字、脸、记忆全部篡改那同死亡有何区别?
亚斯塔罗斯微微一笑。
但他现在看起来本质依旧如一。雷鸟说。
本质不是什么恒定不易的东西。亚斯塔罗斯说,就像一个炼金造物,你或者改变它的外表,或者给它增加一些功用,或者减少一些零件,只要自诞生之日起到现在为止,它存在的过程是连续的,在人的认知之中,它就仍是同一个东西,同一个人。
雷鸟沉默许久。
这就是你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重复的经历吗?他问。
亚斯塔罗斯大笑起来,不,朋友。
这就是生命!
生命
生命就是活着。
生存需要死亡来衬托。
没有一个场所比医院更能体现生与死的交界。
范天澜环抱一捧鲜花走进门去,上午的医院人向来比较多,所以他一走进去就很引人注目。但敢于长久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的人不多,无论医生、护士、病人还是家属,他们往往是先看他一眼,瞪大眼睛,宛如失语,然后某一刻迅速清醒过来,移开目光,左右张望,好像在确定他们是否身处现实,确认之后又转过头来,飞快地看上一两眼,好像怕被灼伤眼球一样举手挡住半边脸,漏出一点眼角余光,一边窃窃私语。
这是不是?
应当就是?
居然真的是?
范天澜经过这些蛛网般的视线和低语,穿过走廊,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
他敲了敲门。
请进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范天澜迈进门中。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大大的窗户已经向外打开,将风和光从绿意葱茏的窗外接进来,冲淡了房中衰老和腐朽的气息,一名护士正在收拾东西,病床上的老人斜倚床头,两人一齐朝他看过来。
执、执政官!护士惊呼出声。
上午好啊,老人说,执政官。
午安,塞力斯主教。范天澜说。
护士强忍着激动出去了,范天澜给花瓶换了水,把花束放进去,花梗自然散开,形成一种凌乱而生机勃勃的模样。
真美啊。老主教说。
范天澜来到他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老人看看他,又看向窗外,这个世界也很美。
窗外的风景确实不错,果树已经长到了二楼的位置,花期已过,蒙着白霜的果实在宽大的叶片间躲躲藏藏,树下绿草如茵,越过繁茂的树篱可以看见深绿色的广阔田野一直接到尽头的山麓,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戴着斗笠的农人正在田间劳作。楼下传来一阵小孩子的笑闹声,他们似乎是被附近学校的老师带来探望同学的。
我好想从未见过或者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这个世界竟能变得如此美丽。老主教说,这是你们的功劳。
你的贡献不可取代。范天澜平静地说。
老人笑了起来。
我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就好像飘在浪头的一片落叶。他说,还有多久就是我的死期?
三天。范天澜说了一个非常准确的时刻。
足够了。塞力斯主教说。
我能保留意识到最后一刻吗?
你会在死亡前陷入昏迷,直到结束。范天澜说,这个时间点大约是从傍晚到夜晚。
我会嘱咐他们好好安排。老主教说。
你想要什么形式的葬礼?传统的宗教葬礼,还是新式的?范天澜问。
我的死亡也算是对旧时代的一种告别,就将我的尸体火化,骨灰埋葬在那棵树下吧。老主教说,如果死后亦有魂灵,我愿意看到生命生生不息,传承永不断绝千年之后,有人从窗外瞭望这个世界,依旧从心底发出赞叹,说它很美丽。
范天澜只是说:好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
老人怔怔出神,然后他问:拥有长久的生命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范天澜说。
老人看向他,意识到他确实不知道,无论这个俊美至极的青年表现出来有多么强大,他的本质又属于什么生物,他现在还很年轻,哪怕以人类的标准衡量,他都是非常年轻的。
拥有无上神力是什么样的感觉?老人又问。
我也不知道。范天澜仍是这个回答。
过了一会儿,老人笑了起来。
我不应该问您这样的问题。他说,人力终有时尽实际上,有这样的天赋真是一种幸运,对吗?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们能遇到你们,本身已是极大的幸运。
三天后,奥森郡的前任执政官塞力斯艾德亚尔弗列德病情恶化,陷入昏迷后,经过紧张的抢救之后与世长辞。也许是出于天赋者对于死亡的预感,他在去世之前几日就已安排好后事,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几乎见了所有他想见的人,同他们说了他想说的话。他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遗憾。
虽然这并没有减少多少人们的悲伤。
奥森郡的人民永远记得,正是这位可敬的老人在遭受残酷的迫害之后回到了这片不曾善待过他的土地,将沉沦的人民从地狱般的境况中拯救出来。他慈爱,公正,宽容,凡事亲力亲为,并且善于接受意见,奥森郡正是在他的领导下才得以迅速恢复生机,并做好了成为新行政区一部分应有的准备,不必像其他地区一样经历剧烈的骤变。
依照遗嘱,人们将他的遗体火化,骨灰埋入奥森中学的一株树下,这所学校是这位老人领导着集体农庄数以百计的成员,从搭窑筑土开始,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只有几间瓦房的简陋景象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它却已经是个面积宽阔,窗明几净,每年走出一百多名毕业生参与到到新行政区各项建设中的著名地标了。
虽然选择了新式葬礼,这位老人至死也没有正式退教,这是他个人的意愿,就像人们一直习惯于称他为老主教,他生前受人尊敬,死后也哀荣备至,中西区最高执政官主持了他的葬礼,术师为他写了悼文这几乎是人们能够想象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对这位老人生平的追忆和对其功绩的评价很快就变成文章通过报纸和广播传播了出去,这是一套很正常的合理程序,但对如今已经发展到极其激烈程度的论战来说,联盟的宣传不啻于火上浇油。
出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考虑,联盟报社的编辑部筛除了很多不恰当的稿件,呈现在公众领域的大多是较为客观,笔法也较为温和的观点,但民间的舆论却是另一种氛围。时至今日,报纸和广播确实是人们赖以接受资讯的主要途径,但随着联盟发展,不断开辟新的行政区,联盟人与外界的交流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他们越来越了解真实情况与官方口径之间的参差。
报纸和广播不会宣传谎言,但不同的立场会导致人们对同一事物作出截然不同的评价。
这一点尤为鲜明地体现在了与塞力斯主教相关诸事之上。
在联盟内外的行政体系中,塞力斯主教是唯一一个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选拔,自始至终都是以旧世界身份占有权力的特例。无论术师是出于何种理由保留或者出于任何理由展示这个特例,他本身的存在就会成为焦点。
保守传统的宗教领袖和虔诚贵族们怒斥这名即使死了也不让人安宁的逝者,说他生前被绝罚是罪有应得,而他最大的罪过不在于他被绝罚后仍保留信仰,而是他实则从未就此忏悔,反而蒙骗世人,说什么既然一切都是神的旨意,那么联盟人的崛起和胜利自然也是神的安排。他们带来一些东西,自然也要拿走一些东西,于是无知的凡人便温顺地接受了联盟人的入侵,使种种道德败坏之事发生。
但由于这些人所指的道德败坏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是指新行政区中的贵族及教士阶层要被追究罪行,失去地权,不劳动就不能生存下去,不容易在那些幸灾乐祸的下等人中得到支持,所以那些以文字为战场的人便换了一种说法。
他们说,如塞力斯主教这般道德高尚之人,历经磨难而不改初心,足以说明宗教对人的教化作用,这是无法取代,更不应被否定的;没有经过长久的相处和真诚的沟通,就将贵族和教士两个阶层列入万恶之源,剥夺他们的合法权利,这也是极其武断的;联盟人对处于无奈的穷困境遇还要维持社会安定的贵族和教士如此敌视,恰恰说明了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自己的出身,即使已经如此富有强大,仍要为过去的不对等的地位施行报复,正是说明了他们的心胸狭隘,极易嫉妒。
一点也不意外地,和那篇红袍主教所写的文章的遭遇一样,这类言论一经出现,就遭到了联盟人的猛烈批驳。
这里要提一点题外的东西:评论专刊自出现后,就迅速在页数上超过了正刊,因为它们的厚度越来越惊人,而正刊的价格又始终如一,哪怕是对这场论战不明所以或不感兴趣的人,也会为了多得一些好用的纸张而愿意购买这些报纸(纸张在联盟之外的地区仍未普及,还是比较贵的东西)。这就加剧了这场论战的扩散。
当然,这是联盟雄厚财力产生的结果,所以论战传播的范围越广,人们越是确信联盟富裕无比,联盟人在一些不利于他们的传闻中的形象也越来越珠光宝气,这就导致了一种奇妙观点的流行:
既然大人物们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联盟人不是好人,他们也许不是好人。可是既然他们如此有钱而且舍得为下等人花钱,那他们也一定不是坏人。
这个结论来得缺乏逻辑,但人们的感觉不需要逻辑,他们又没见过这玩意。他们只是知道,既然美德是有地位也等于有钱的人才能拥有的东西,那么更有地位,更有钱的人自然拥有更多的美德。
谁的德更配位,谁就是胜利者。
第443章 以人为本
这是歪理。
比联盟人的进攻更令战斗者寒心。
尤其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地对抗联盟人的进攻,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这些愚民的冷漠和曲解虽不至于对他们造成致命打击他们是为了荣耀和真理,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而奋斗,并不只是为了这些见利忘义的低等生物,却也令人不由心灰意冷。
而联盟人却看准时机,乘此对他们大举进攻,连篇累牍的文章好似如林的长矛,透过文字扎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让他们节节败退,心理屏障岌岌可危,比上次红袍主教发表文章时的境况还要狼狈。对联盟的反对者来说,如今他们哪怕还不能说是被打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已经一败涂地,但此前强撑的理性面具也已经难以维持下去了。
文字的世界是唯心的,人只要对自己的信念坚信无疑,他就无所畏惧,永远不会被打倒,但人也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的,他们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是由他们的现实生活所塑造的。他们的信念不是无根之木。
上一次红袍主教的文章发表后,联盟的反对者们曾经为此兴奋了一段时间,这真是一篇说理清晰,观点鲜明,情感充沛的绝妙作品,不仅揭露联盟的卑劣面貌,将他们的阴暗谋略公诸于世,并且给联盟人施加了强大的压力如果他们要辩解自己言行如一,为何不将他们的财富源泉与全体人类共享?只要他们仍牢牢把握着手中的生财之道,他们的慈行善举不过是将人民压榨殆尽之后赏赐的一点残羹,凭此就以救主自居,那是天大的谎言!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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