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德尔德兰公爵将老公爵铸入夏宫,才没有人能在这座宫殿中伤害你,宰相说,不可否认,你我的权位因此得到了很大的保障。
人王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没有人知道他当初是否留下了陷阱。
这同样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宰相说。
这个话题令两个人都感到不舒服,空气再度安静了下来。
迷幻的光影在地面游弋,闪烁的光尘仿若游鱼,从一道光柱跃至另一道光柱,不堪回首的记忆也从思绪的匣笼纷涌而出,如过往的每日每夜一般噬人心扉,人王深深吸了口气,提及代价,你我在这般愚不可及的拙劣戏码之后,让那些背后看戏的贵族满足了吗?
当然没有。宰相说,公爵阁下本身就是前王陛下留下的暗门之一,渡界之门只有通过他的力量才能被打开,这份权力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对我们来说,背叛的事实早已无法挽回,即使已经过去两百年,仍然无人有资格对他谈论忠诚与荣誉,在亚斯塔罗斯陛下离开后,他连王座都舍弃,没有人能再度约束这位阁下,我们唯有激怒他,才能窥见他真正的态度
他停顿了一下。
阁下仍未改变。宰相说,他一如既往。
他并未说得详细,但人王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这个结果可不能让他们满意。人王讥诮地说,你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宰相说,我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得到。
然后呢?人王问。
然后,宰相慢慢地说,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去试一试的。我们要准备好收拾残局。
是收尸吧?人王冷笑了一声。
矛盾早已存在,无法调和,在与新世界的原住民相见之前,我们需要重新确立我们的秩序。纵然分崩离析也能凌驾于蝼蚁之上,但集权与服从既是传统,使我等族群因此非凡,也是利益所在。宰相说,战争不可避免,虽然未必会立即发生。
战争一定会发生,人王问,结果呢?
我认为结果不会有太大悬念。宰相说。
因为这一次,龙不会旁观。人王慢慢地说。
宰相默认了。
人王转过头,看向高窗之外的天空,所以一切早已注定,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他的目光穿过薄云与无形屏障,望向那座位于虚与实之间的宫殿,自叛乱后,不朽之宫半隐入空,成为不可接触之地,作为天海之城真正的力量核心,它代表的权力比人王头上的王冠更强大和真实,夏宫在它留下的基础之上重生,根基不足,壁垒薄弱,日星照不出不朽之宫的影子,但那庞然巨影几乎笼罩在每一人心上。
正如它已经离开的主人。
流云飞掠,金红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空降台的边界几乎与天际相接,白石大道旁,重甲石像整装肃立,血红矛尖直指晴空,面容英俊的管家双手拢在身前,金眸远眺,旗杆细长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后,一排身形挺拔的黑衣骑士静默等候。
浮在石台上的晷针锋利尖端所指前方,云海之上,一排银星闪现,随着它们的急速接近,流畅的宽翼鸟外形逐渐明朗,哨鸣嗡音穿透风壁,不久之后,空骑兵的身形也清晰可见,骑队的雁形阵在接近平台时合为一条笔直竖线,精准穿越为他们打开的防护立场,然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再度散开,逐一落地,姿态轻盈而优雅,彷如秋叶。
大概也只有这种动作能表现出这些年轻骑兵的一点贵族气质了。
大管家走上前去,公爵在空骑兵的簇拥中走下了飞行器,他再度取下面具,它如轻烟在他手中消逝,年轻人们闪闪发亮的眼神几乎离不开他,大管家接过厚重披风,折在臂弯上,微微躬身,很高兴您平安归来。
无惊无险,公爵说,乏味之旅。
他看向身边面露期待的年轻人们,包括曾经在管家身后标枪般挺立的那些,他们也同样年轻,严肃的面孔挡不住跳跃在血管中的热情。
一段时间内,我不必再出门。他说,在失望的叹息中,他又微笑道,不过,你们的社交季节可以从现在开始了。
一阵热烈欢呼,得到许可后,两拨年轻人聚到了一起,空降台上,整块整块的石板沉降下去,从漆黑的洞穴里升起了一架又一架的银色巨鸟,等候在此的那批骑士迫不及待地爬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们的前辈得到允许与公爵同行的那些站在支架下,或者跟着登上飞翼,检视着他们的操作,这种得意洋洋的装模作样很快就遭遇了玩闹般的反抗虽然在竞争中失败了,但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真有多大差别,进行团体对抗练习的时候胜负同样是五五之分,不过他们拿飞鸟和天气作为对手训练得够多了,他们也听说了太多其他浮空城的时髦娱乐,很想早点脱离大人们的监护,去结识一些新朋友。
友好,热情,像纯洁的小婴儿一样,去见识一下他们怎么把自己变成了废物。
只有管家和三两名侍从伴随公爵回到新堡,他们同样地安静恭谨,除了公爵的意愿和安危,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之动容。在他们的陪伴下,公爵的回程十分平静。
不过平静也只维持到他休息更衣,再度出现在主厅为止。
他在宽大座椅上坐下,管家捧着托盘退到后方。
他的臣属立即抓紧时间表达了意见。
尊贵之躯,不涉险地。黑暗精灵坚定道,您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无可取代,这样令人忧心的举动绝对不能有下一次了。
时移世易,主宫早已被叛贼窃据,阴谋和鲜血浇灭了往昔荣光,只余营营苟且,绿眼女妖低声道,最可留念之物都在这里,您还想去那个伤心之地确认什么呢?
公爵用一只手支住脸颊。臣子们齐齐看着他。
死物确实不值得留念,他说,不过,我的故人们不是仍然活着么?
一阵安静。
这句话十分沉重,今日能够站在这里的没有几人有资格谈论背后的残酷事实,只有那位长久伴随着他的女妖想要尝试劝慰:那些无耻之徒的贪婪永无止境,灵魂早已蛀空,除了暴虐享乐再找不到生存意义,他们只渴求更多祭品,为此无所不用其极。然而挥霍生命必然要受命运反噬,未到两百年,灭亡之象已显,您只要等待就足够了。
他们可不会灭亡,越是无情无义,越是寿数长久,这是人间常理。当然,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有自知之明。公爵笑道,只是抵抗方法略显愚蠢。
从人王尸骨上发现那封颠覆一切的遗书开始,那些志得意满的成功者就不得不面对阴谋的后遗症。亚斯塔罗斯是一位英明君主,不过他的英明很少与仁慈、宽厚和怜悯等词语联系在一起,不是会为了大局而忍辱负重的圣徒,更不可能是大权在握,却情愿牺牲自己去完成使命的蠢货。
他生来就不是干这些的。
他那封恳切的遗书想要告诉他们的,也不仅仅是他还活着这件事。
他们又想做什么?一名身着戎装的贵族问。
公爵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将王位还给我啊。
什么?!
一直跪坐在地的黑暗精灵迅速站起,臣子们发出一阵惊声,惊讶和愤怒点亮了他们的金眸,还有困惑的低语传递,他们怎么敢?绝无好意!他们觉得摄政王庭太过宁静吗?
诸多嘈杂之中,公爵下首的绿眼女妖颈后翎羽缓缓升起。
谁?她问,是谁要将您推向那个被污染的位置?是那些早该入土的肮脏家族,还是那两个不知感恩的叛徒?!
这无关紧要。公爵懒洋洋地说,没有人是认真的。
又一阵短暂的静默,贵族们很快就明白了事实,从一道接一道的召见令开始,空海之城如今的主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就在试探,直到公爵终于决定前往王都,再度踏入摄政王庭纵然公爵替亚斯塔罗斯陛下承认了新人王的地位,然而失去了两位主控者的空海之城再也无法回复往日荣光,只剩下一座华美精丽却丧失灵魂的都城。丧失对臣属城市的控制,象征权力正统的不朽之宫也对几乎所人族封闭,任何想要重新启动她的人都会受到烈火之矛的洗礼,没有一名人族能在那种强度的攻击之中生存,元老议会更在这之后解除了所有主城和空海之城的绑定,骤然失序的磁场不仅使许多中小城市失去天空的庇护和对资源地的权利,随之而来的还有突然爆发的各种自然灾害,不止一处地域被风暴、洪水和岩浆完全吞没,黑飓风追逐着浮空城的脚步,在大地上犁出一条条沟壑,两百年后还暴露着惨白的岩石伤口。那场灾难不仅让人族损失了一部分人口,也动摇了新王和元老议会本就不甚牢靠的权威,若非彼时公爵几乎完全陷入休眠,第二次叛乱极有可能以他的名义成功。
以至于时至今日,人王仍被贵族私下叫做新王,他所居之夏宫也被称为摄政王庭。
但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并不完全,也足够将曾经虚弱的饿兽喂养肥壮,两百年的光阴也几乎让他们遗忘了公爵的地位从何得来,从随行仪仗被拦在海上开始,到接见厅中的等待,小伯爵的冒犯,虚情假意的邀约,步步紧逼,肆意挑衅,诸般恶行之下的目的却是如此荒谬
怒火再度席卷而来。
这更不可原谅!黑暗精灵低声吼叫。
这是极大的侮辱!
他们怎么敢?
如此肆无忌惮,如此不知廉耻!
绿眼女妖的颈羽已经完全展开,就像在她身后升起了一个光环,艳丽的荧光几乎要从羽毛的末端渗落,群情激奋时,她反而沉默不语。
我们各取所需,都得到了自己期望的结果。公爵说,他们既不会被抛弃,也不会被追究,可以心安理得,从容不迫地为新世界准备刀叉餐具,而我
他漠然道:对他们的不知悔改,也极为满意。
第342章 蜂王
日星与月星一同垂在天际线上,天空一片火红,饱满浓郁的暮色浸透云海,巨大的紫金色山峦在这片夺目海洋之上生长拔高,柔软蓬松的圆顶被边界层顶冰冷的气流打磨,揉碾,摊成一顶轻盈透光的圆盖,在它的笼罩之下,密集的闪电不时逆行而上,照亮这片菌群的内部,丝丝缕缕的雨幡像孢子洒落,在被对流撕裂的缺口柔顺地飘荡着,在下层的阴晦底色中,隐约可见一两条向下探去的长蛇身影。
底层地域正在遭遇一场天灾,重云之上,如同花朵在晨雾之中绽放,晶翅鸟照水展开羽翼,一座奇异的城市越过云海波涛。
在所有贵族的城市中,德尔德兰公爵的浮空城是最特殊的,当年他常伴前王身侧,很多时候,亚斯塔罗斯的权力几乎等于他的权力,属于他的浮空城也在四大旋臂内侧,却面积偏小,结构庸常,经营更是乏善可陈,并不为人重视,代理者还是黑暗精灵和女妖这样的异族。
后来叛乱发生,亚斯塔罗斯陛下被刺,德尔德兰公爵以重伤之躯赶回空海之城,彼时悲剧已无可挽回,贵族们在他回归之前结成不同的利益联盟,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希望这位储君以大局为重。不过,这些机敏的贵族们预想过公爵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是谁杀了那些罪人?
遍布石刺和金属渣滓的废墟上,公爵问,他的声音轻得像微风,失血的皮肤白得像泡沫,金眸透得像黄晶,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入虚空,在他对面,华服金饰的贵族们骚动着,低语着,许多人看着他,目光贪婪如兽,但当公爵的目光巡至,他们又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颅,偏转面孔。
然后一名形容粗犷的年轻人颤抖地走了出来,他一身血迹,大多是别人的,脸色惨淡,神情凄惶。
是我。他沙哑地说。
是你。公爵看着这名曾经的学生,他说,过来。
年轻人茫然的目光在面对他时变成了恐惧,他想要抗拒,却不得不一步步向他走去。然后,简直能听到他骨骼摩擦的声音,这位勋爵慢慢地,被无形之力强迫跪到了地上。碎渣扎透了他的膝盖,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滴下,他紧咬牙关,青筋暴出,却还是不得不将后颈袒露在公爵的目光之下。
一名伯爵向着他们走了几步,又艰难地留原地。
清风吹过几乎一望无际的废墟,这里曾是一处至美之地,绿荫如盖,流水凌凌,历经长久岁月的殿堂与高塔矗立如峰,闪耀着辉光的尖顶所指的天空,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敢于凌越。然而一旦失去它的主人,不朽之宫就以惊人速度衰朽崩塌,曾经的繁华盛景顷刻便与罪人同葬。
公爵所站之处,曾是一处华庭所在,从石块裂缝中伸出的断枝花叶看起来鲜丽依旧,风拂动着它掠过公爵的长袍,他平静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今日,你我师生之谊已尽。他说,既然是你诛灭叛逆,那么,就有了戴上它的资格。
他伸手探向空中,一顶璀璨冠冕慢慢浮现。
看到那个形象,同时感应到了那独一无二的力量压迫,贵族们再也无法冷静,那名驻足的伯爵看着他们,眼眸亮得惊人。
今日,公爵单手托着王冠,看着他粗硬的发顶,紧绷的肩背和染血的衣袍,以亚斯塔罗斯陛下之名,我授予你人王天命。
数十道身影突然暴起扑向二人,未到近前就猛然停顿,随即爆成团团血雾,细如微尘的血肉随风四散,公爵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予,平静地将王冠戴到了对方头上。
加冕完成的一刻,地面开始震动。
岩石破碎,砂砾簌簌落下,金属融化流淌,震惊和愤怒中的贵族不得不分心到脚下,在他们惊疑的知觉中,一种不可名状之力正在苏醒,犹如泉涌,犹如萌动,它向光而去。贵族们本能地想要脱离地面,却惊骇地发现无法飞行,所有天赋与工具的手段都在两种压力的夹击下失效,公爵的护卫们却稳若重岩,他们的主人静立在他们的包围之中,垂目看着跪在脚下曾经的弟子。
即使获得加冕,没有他的许可,新的人王仍然抬不起头颅。
这就是力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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