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由云雾组成的躯体是没有眼睛的,女王却几乎无法移开视线,云形巨龙那不可捉摸的注视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偏移了一个极细微的角度,转向了金色的泉水。
龙咧开了嘴角。
然后它消散了。
云层崩解,云絮四散,连云絮也溶于长风,晴空依旧如洗,就像从未存在过之前的异象。阳光继续不受阻碍地洒落,在精灵木自然的姿态交错而成的巨大环形正下方,赐福之泉的水面再度起了波纹,首先露出水面的是树精灵头顶的绿毛,然后才是全身湿透的亲王,水流沿着他的长发和衣饰不断淌落,树精灵被他环在身前,塌下来的短发盖住了他的小眉毛,倒是头顶那几根绿毛倒是仍旧精神地耸立着。随着他们的跋涉上岸,泉水水银一般加速滚落,没有一滴在他们身上驻留。
亲王一手撑在砂地上,稍微喘了口气才抬起头,精灵木的变化是如此剧烈,连他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只是看了一眼,他就低头将阿尔瑟斯横放在膝上,一手一下一下地轻按着他的脊背,阿尔瑟斯噗噗吐了两下,却没有吐出来什么东西,然后他挣扎着努力抬起头来,左右歪着脑袋,用那双湿漉漉的绿眸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遍布四周的精灵。
早已回神的精灵女王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捧起了阿尔瑟斯的脸颊仔细查看,如果只看外表的话,阿尔和之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而力量触丝所探查到的内部女王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遇到了屏障。
作为同源所出,和这两个孩子自出生至今的保护者,树精灵对他们的信赖,使这两个孩子在任何方面都不会对他们设防,一次意外不会改变这种关系,那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同级力量的本能斥力可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在这张天真依旧的小脸之下?
她看向树精灵的另一位监护人,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希尔?
西梅内斯亲王也端起了阿尔瑟斯圆润的下巴,让他把嘴巴张开,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之后才说道:他喝下了太多的泉水,需要再看看。
他并没有遇到阻碍。
你的身体呢?女王问,赐福之泉是他们的生命之源,被人类称为无所不能的奇迹之水,泉水所蕴含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纯粹,以至于没有一种生物和异体之力能够在其中停留,只有源出于此之物,也就是树精灵及其血缘直接关联者能够接触。只有需要极大力量进行成体转化的树精灵才能消化未经稀释的源泉,潜入泉水深处是连精灵女王也不能轻易尝试的,西梅内斯不仅曾经是最强大的树精灵,支持着他这副躯体的血液也正是来自泉水深处,即使如此,短短的救援依旧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
阿尔瑟斯伸手抓住了一缕垂到他面前的金色长发,亲王的额饰和发环都已不在,和他身上所有带着力量的金属宝石一样,泉水的排斥是如此彻底,它们消失得像从未存在过。
没有大碍。亲王说,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的是精灵木的变化。
现在还不知道,女王说,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亲王停顿了一下,将仪式延后吧。
只能如此了。女王轻声说。
一旁的精灵将阿尔兰德带了过来,两兄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亲亲密密挨到一块去了,看到殿下在表面上依旧健康活泼之后,紧急集合起来的精灵们也被遣散了。虽然精灵木剧变的疑惑存于每个精灵心中,但除了来自森林本源旺盛蓬勃的生命力,他们没有感觉到更多的东西。只要阳光和星空依旧,他们总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待答案,他们所信任和爱戴的王者也总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精灵女王却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答案。
无论精灵木本身,还是她刚才所见的云态龙体都让她感到不安,即使精灵木可谓她的母体,但她从未在自己所知的精灵历史中见过任何类似的记录,精灵木的生长就算以百年计算也不见多少变化,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爆发风云塑造的龙形也毫无邪恶之意,她甚至不敢肯定那个形象是否真正具有生命,但作为一名王者,她知道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有极少数才能将事情带往好的方向,更多的是对现实的阻碍,干扰,以及
灾难。
女王不由自主地看向窝在亲王怀中的阿尔瑟斯。
仪式延后的消息很快就传递给了森林所有的外来者,这让宾客们大感意外,又过了几天,负责接待他们的精灵进一步用柔和的态度表示,由于无法预知的变故,树精灵的成年仪式无法再公开,同时他们不得不请客人们提前离开森林,女王对此也感到非常遗憾,赠送的精灵木叶只能聊表歉意。
与此同时,任何想要穷究和进行探索的对象都被精灵卫队以严厉的手段处置了,很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个温和优雅的种族残酷的另一面,微妙的是,对此感到真正意外的人并不多。虽然神光森林的主人如此作为没有让那些流言平息,甚至很有可能因此向着更广的范围进行更扭曲的传播,但精灵们并不会真正在意这些,森林是他们的家园和领地,树精灵是他们的希望,只有这些才是重要的。
何况当屏障再度开启,外面的世界就不能再干扰他们了。
兰斯皇子比帝都的贵族更早地接到了神光森林异变的情报,精灵们的存在对中央帝国一直都有重要意义,但对某种意义来说已经远离权力中心,自得知肯特将在春天造访森林就取消了行程的他来说,除了探究和推测,他已经没有更多想做的了。虽然精灵女王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梦,可树精灵这种天生就拥有非常理的强大力量的生物,即使数量稀少到最多只同时只存在过两位成体,作为人类的兰斯仍然觉得他们存在本身就破坏了平衡。
想到在这里居留的另一位人物可能也许会对这个有些兴趣,兰斯皇子决定自己亲自将情报送过去,陪同他的美艳依旧,重要的是可靠也依旧的索拉利斯团长。
意外吗,发生过一次,就不会只有一次。女侯爵走在他身边,在去年之前,谁会想到居然有人能在精灵的领地上偷走一个树精灵,而且把他送过半个大陆?让人不知该感叹想出那个计划的死者是个天才,还是那些精灵承平太久,以至于犯下这样的错误?
只是凭空猜测的话,你认为森林里会发生什么?兰斯皇子问。
索拉利斯抬眼望了望天花板上的壁画,然后说道:如果不是又一次被偷走,也许是小孩子贪玩受了伤吧。
哦?兰斯皇子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我以为你会有更复杂,更贵族的猜想。
比如精灵内讧,因为孪生兄弟不同的支持者分成了两派,或者精灵女王难舍权力与美貌,将继任者的成年时限后延,以寻找稳固统治的方法之类的故事情节?索拉利斯说,那只小东西长得太有趣了,怎么能让这些无趣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呢?
只是看长相?兰斯皇子也想起了那只幼小的生物,他笑道。
不然呢?神光森林一旦闭锁,我们就得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他们干这个真是在行。索拉利斯说,我很乐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卡拉米迪那群蛆虫,但如果这些精灵有这样复杂的头脑,他们在两百年前就该对那顶皇冠俯首称臣了。
虽然你的用词并非褒义,但我也没有感觉到你对那些精灵的恶意。兰斯皇子说。
对那些美人来说,那些人欲的存在不过是污浊。索拉利斯说,纯粹其实是最高的生存智慧。
我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你的说法。兰斯皇子说,毕竟人欲也同样能够非常纯粹,而且他们不去争夺,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东西或者已经失去了足够多的东西。
兰斯皇子他们进入会客室的时候,一名红发的侍女正弯下腰,为坐在窗前的那个男人戴上柔软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她的神态是如此专注,连皇子和骑士团团长这样两位贵族的来到都未发觉,完成之后的微笑又是如此甜美动人,让人很难察觉不到这位少女真正的感情,法塔雷斯的侧脸却依旧冷淡,在红发侍女有些慌忙地向兰斯皇子他们行礼离开之后,他就将那双只是赘饰的手套脱了下来,丢到一旁的木桌上。
兰斯皇子看着他的左手,森冷的白骨袒露在外,筋肉和白骨连接的部分不管看多少次都谈不上一点美感,和这个男人身上其他可怖的伤痕一样,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时代的印记,这是这个男人的荣耀,也是他的伤痕。
法塔雷斯的名字太过传奇,已经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位与他们一同自异地归来的客人的真正身份,但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就算全然无知,也会有人本能地被他吸引法塔雷斯陛下在历史上从来不缺少爱情,虽然他似乎对此从不热衷。
也许我该为您更换一位侍女长了。兰斯皇子说。
换上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婴儿吗?法塔雷斯说。
能够不畏惧这位王者威势的普通女人确实不太多,兰斯皇子从善如流,那就算了。我刚刚收到一条消息,陛下,是关于神光森林的他们的树精灵再度出了情况。
法塔雷斯终于朝他看了过来。
第257章 是否还记得那对狗男男
兰斯将信件递了过去。
法塔雷斯伸手接过来,钢铁色泽的双眸扫过轻薄的纸张,随后将之递还给兰斯。
只有这些?他说。
森林对我们的戒心极重兰斯皇子说。
废话。
是的,只有这些。兰斯皇子说。
法塔雷斯垂下目光,片刻之后,他说:给我纸和笔。
信件完成,以火漆封缄之时,法塔雷斯没有使用兰斯的皇家印章,而是将左手拇指的指骨按了上去。一个金属色泽的纹章出现在火封上,那个纹样兰斯皇子只在极少数记录中见过,他收起信件,和索拉利斯一同向这位君王道别离开。
陛下愿意向神光森林表明他的身份?索拉利斯问。
那是当然,他与精灵的渊源一直颇为深刻。兰斯皇子说,森林之心的传闻姑且不论,当年最强的精灵王与他一直并肩作战到最后,可惜精灵王族不会混杂外族血脉,否则继任的精灵女王会是最好的联姻对象那位高贵的女王至今仍旧孤独一身呢。
就年龄来说也颇为合适?索拉利斯说。
如果当年他们之间有一丝的可能,历史就会完全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兰斯皇子说,难以想象那会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至少对我们而言是一件好事。索拉利斯团长说,谁会是信使?
格里尔还陷在战场上,让博斯男爵去吧。兰斯皇子说,他既然正在参加利亚德的继位仪式,那就不妨继续东行。精灵们至少不会拒绝这封信。
他们穿过走廊,走下台阶,来到青石铺垫的广场上,清爽的微风带来春天的气息和操典的口令声,兰斯皇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远处正在训练的新晋骑士。他们都是在过去的一年中,通过严苛的选拔和艰苦的训练后获得入团资格的,那些年轻的面孔还有许多带着稚气,身体素质也参差不一,但他们专注的眼神和蓬勃的朝气使一切都值得期待。
在这里,陛下能看到吧?他说。
你是想引起他的回忆,还是希望他能多给你一些注意力?索拉利斯问。
算是都有。兰斯皇子说。
对那位重回人间的君王不喜见人的态度,兰斯完全能够理解,实际上,法塔雷斯对待他们的态度已经远比他想象的要好。那个男人所经历的一切使任何活着的人在他面前都显得生命浅薄,时光将一切得失与爱恨都留在过去,只有他还带着这副躯壳和那座空城残存于世,权力,财富和荣誉对他而言都已如浮云。兰斯不得不认为,他并不苛责他们这些背叛者的后代,即使是他们将他从沉眠之中吵醒,也许只是因为他同样不在乎?
法塔雷斯的最后一位皇后对她的情人憎恨地说:他完全将我当做装饰品。
这句话给了后人许多议论的空间,兰斯皇子觉得,那不过是骄傲和得不到回应的爱情。他至今都不曾对法塔雷斯真正表露过自己的政治野心,因为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不过没关系,他想,哪怕只是装饰品,只要这位陛下还在这里,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筹码。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还有云端之上的那座城。
红发的侍女长见到那双丢在桌面上的手套时楞了一下,除了默默地收走,她没有做更多的事,看着那个站在窗边的高大背影,她的目光依旧是全然的喜悦和倾慕。
法塔雷斯一手搭在窗沿的石台上,目光只在广场整齐的方队上一掠而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又再度投向远方,越过低矮层叠的屋顶,越过田野,沼泽,山峦和流云,与劲拂的大风一同前往不可知的大陆彼端。
无论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生活是苦痛还是幸福,经过一冬的沉寂蛰伏,春风所过之处,草木萌发,绿意渲染,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地,也有微小的花朵开放。在人类生存的土地上,农业活动是几乎永远不会改变的中选率,农夫们用畜力或者自己的肩膀在田间耕作,农妇端着篮子等待播种,在他们脚下,肥大的地虫爬出地表,然后被孩子的双手扯成两半,远方的山野间,动物相互追逐,昆虫循着花蜜的气息迁徙,山间溪流潺潺,带着落花顺着山势一路曲折,注入河流,丰沛的河水奔流前行,与其他支流汇聚融合,浩浩荡荡地穿越山川,平原和丘陵,永不疲倦,直至最后的终点。
就像没有一条道路是笔直的,河流会在许多地方放缓脚步,青绿色的河水绕着白色的城堡流过,水流舒缓宽广,水声汩汩日夜不休,利亚德曾经非常抗拒这种声音,却在离开之后感到怀念,如今他每天晚上听着水声入眠,已经没有什么不习惯了。
大概是因为如今那些扑通扑通的尸体入水声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殿下。他身后有人低声呼唤。
利亚德转过身,看着神情恭敬的侍从。
仪式快开始了,请您更衣。
神职者素净的法袍像是天生就该穿在利亚德身上,但华丽的贵族礼服与那副高洁禁欲的银发蓝眼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究其原因,格奥尔说:不就是因为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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