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侧躺着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稚嫩的面容。还有那笨拙的、帮她拉着被角的动作。
而这个孩子的真身竟是鬼舞辻无惨。
这样的姿态让她止不住地回忆起了过去,回忆起了那些本不该被想起的过往。
在这一千年来,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无惨是否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是否会做着虚幻的梦境,但八百比丘尼从未遗忘过任何重要的记忆……她总是难以忘却那个于她而言再特别不过的时代。
那是鬼舞辻无惨诞生的时代,也是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再重要不过的时代。
重重叠叠的阴霾笼罩下的平安京,在繁华绮丽的流光溢彩之中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耀。春日里的樱花垂落在道路上,牛车滚动时的车轴压过花瓣。
从被轻轻吹起的帷帘缝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张稠丽苍白的面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从未怀疑过在自己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究竟是谁,在她看来,在她心底里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人。
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与孤独,也能用安静温柔的目光回应她的注视之人。
晴明。
只有安倍晴明。
但在许久之后,这一想法却逐渐开始动摇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另一个人占据了原本应该是属于晴明的位置,哪怕那个人……从未发自内心地了解过她。
他从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梦想,也不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哪怕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这样躺在彼此的身侧。
甚至在那过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湿对方的身体,在他们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从未真正放下身段倾听她的想法。
其实只要他稍稍低下脑袋,将那高傲的头颅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东西——能够听到她的心正在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做过,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人垂下脑袋。
并非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去做而已。
鬼舞辻无惨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爱着另一个人,也不懂得爱一个人应当为对方改变。
甚至于他而言,他无论何时都该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所有人都只配伏跪在他的脚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为太过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无惨并非是适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太过孤独了。
正如鬼舞辻无惨早已在过往的岁月中逐渐习惯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这样的情况转换对象之后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并不愿意承认。
夜色依旧氤氲在和室内,月光透过薄薄的纸门透进房间,八百比丘尼听到了极为轻浅的呼吸声。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睡着了。起码看起来如此。
面容稚嫩的孩子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抱在怀里,可由于身形的差距,这时候他所保持的姿势反而显得格外别扭。
八百比丘尼将他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放好,注视他的面容许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这时候的举动,其实只是下意识而为。鬼舞辻无惨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时便已经见过她的。
这是只属于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抚摸着这孩子的脸颊时,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当初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那么或许也能看着他慢慢从这副模样长成后来到的青年。
看着他作为人类,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变成清秀隽的少年,或许他会一直作为人类而活,到最后也是作为人类而死……
只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
收敛了夜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八百比丘尼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他,然后才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闭上眼睛之后,鬼舞辻无惨又在她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他安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她的额头。
——*——
说实话,在宅邸之中见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年龄与他相仿的孩童时,累觉得很惊讶。
穿着打扮极为现代化,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孩子用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红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这样站着,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图,也像是没有看到周围佣人们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无惨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因而外貌上的变化并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断,身为鬼的敏锐,让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便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询问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变成这样?
鬼舞辻大人的决定,根本不是他应该询问的内容。
装作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模样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只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无趣又多余。
那么累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静——他也一直都在保持着安静。
不需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询问他人的意见,只需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装饰品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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