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书笈回头望进那双眼睛,淡淡一笑:二小姐好意,在下还是心领便罢。比武讲求公平,若用此等神兵,胜之不武。
左少侠高风亮节,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二小姐体贴之心,我铭感五内。告辞。
何至幽眨了眨眼,不再坚持。
显然,左书笈不敢收她的赠礼,也不会跳入这样简单的圈套,狡猾得令人兴致全无。可惜,他还是悟错了一点这柄剑本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日悬中天,战意勃发。
混沌的群会决出了三十二位清醒的胜者,他们深知敛意不会因无阙中止比武,进身之阶近在眼前,焉有止步之理?两人对决亦没有任何迂回余地,非胜即败,他们也不加掩饰地现出了对对手的深刻敌意。
一切都依循许萧二人的推测进行。
那夜,许垂露自陈计策时曾道出自己的忧虑:这法子还有一个冒险之处,若敛意发现是兵器有异,可能会收缴所有武器,这样,无阙还是落入一家之手,先前所谋,就前功尽弃了。
不会。萧放刀不以为然,武器之事瞒不了多久,各派皆想知道无阙源头是何,岂会将到手明证白白送给意欲独吞的敛意?且敛意元气有伤,招亲是为抚镇人心,叶窈不大可能强索,至多只从交好门派处取得几柄。
嗯,那就好。
许垂露看着场中黑烟白瘴、红云紫雾滚滚不休,心中甚慰。
这意味它那个与萧放刀、李拂岚的思路完全相悖的办法已经开始奏效。
将圣物拉下神坛、给邪魔抽魂祛魅的方法并不是隐秘地保护收藏,而是令其频繁地出现在众人视野,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表演消除敬畏、削减好奇,把不寻常变为寻常,将举世无双变为恒河沙数
简单地说就是,让它烂大街。
到了那时候,它从何而来就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人们最擅长的就是忽略唾手可得之物。先民对天上乌轮的了解能有多少?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享受朝晖夕曛。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她恰好有此能力,又恰好逢此良机,更恰好得萧放刀的无嫌信任与倾力相助。
功尚未成,她却已有几分志得意满的陶然醉态,不仅后脑发麻,眼前也有斑驳光晕一闪一灭她神思一恍,脑袋一坠,险些磕上萧放刀的后背。
萧放刀架住她无力的双臂,蹙眉道:怎么回事?
许垂露自不敢用乐极生悲之类的说辞敷衍,诚实而惭愧地道:可能是昨夜太累了。
坐下歇着。萧放刀冷静地给出解决之策,遣人搬来竹椅。
熬夜所致的余悸不是早上匆匆小憩可以消解的,站得久了身体便自鸣警钟,许垂露只好在周围的灼灼目光中顺从地坐下。
然而刚沾凳面,她又腾地起身:可是这样我便看不见了,还是站着吧。
萧放刀把人按了回去:我替你看。
对此,众人不觉有异。
不知情者只当这是萧宗主对武功刚废弟子的宽仁优待,知晓消魂丹对她无用的风符、水涟亦对许垂露的虚弱报以心照不宣的同情。
毕竟,冬夜的确是漫长的。
第120章 .识幽之剑
其实许垂露对比武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致, 但这次是她亲手绘制的无阙第一次大规模使用,比起赢家是谁,她更在意的是这些质在不同人手中的不同形态, 唯有进行反复试验才能总结出影响特效显示的因素,譬如目前看来,内力是必不可少的驱动力, 除此之外, 还与武学本身的特性和武者的个人素质有关。
萧放刀说替她看, 大抵是将台上发生了什么转述给她,但这些细节, 她如何能说得清楚?
许垂露惋惜地叹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 萧放刀依旧不发一言,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于是许垂露用手肘撞了撞身侧之人的胯骨。
萧放刀投来一瞥:?
前面是何境况?
萧放刀神情微妙:原来你是真的想看。
许垂露: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只是扯个幌子跟你客气一下吗?
没什么可看的。萧放刀眉尾稍扬, 谁输谁赢, 早成定局。
许垂露满腹狐疑:你能预料那你说现在场上二人谁会赢?
她的视线虽被前人和高台遮蔽大半,但也勉强可从袂隙中窥见两道残影, 战况胶着,这两人一时之间定难分高下。
黑衣胜。
萧放刀一语才落,台上便爆出一声长嘶,持子午鸳鸯钺的黑衣青年划开对手胸口布料, 棉衣轻絮与刃口浊流一同涌出, 被砍之人将那黑水错认成自己的热血,捂住胸口一面大叫一面滚下擂台。
何家耆老摇头击鼓,念出了胜者的名字。
许垂露惊诧回头:宗主当真厉害。
萧放刀手扶椅背, 倾身靠近,道:你想看的,回去后再与你详说, 现在
现在我更想知道宗主是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许垂露眨眼道,宗主以为,下一局又是谁赢呢?
萧放刀直起腰背,欣慰道:你要看我是否每一把都能猜对?
确有此意。
那不如赌一把,你想用什么作注?
许垂露没想她竟认真起来,讶然之余更有一分正中下怀的庆幸。萧放刀生性骄狂,尽管在旁人和自己面前表现不一,但这份韧性或者,应称固执,是从来未变的。这当然不是坏事,可她这样滴水不漏,全无把柄可以拿捏,对自己而言,也决计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支颐思考了一会儿:若宗主有所偏误,那以后也不可指摘弟子的无心之失,若宗主说得都对,那弟子我任凭宗主处置。
这话说得刁钻,萧放刀猜错一次便要原谅她将来所有过失,至于其后的任凭处置却是含糊,便宜耍赖,怎么说都是个不亏的赌注。
萧放刀却一口应下:好。
其实在场武人皆有逞凶好斗之心,见人比武难免心痒,欲剖析点评一番,只是先前乱子闹得太惊人,叶窈态度也不甚明晰,他们不敢轻易讨论,今既无事,萧放刀又领了这个头,众人的低低私语很快就变成高谈阔论。
这人看着仪表堂堂,怎么专攻人下三路?
你懂个啥,无故门人就是这么不讲规矩不守武德,否则名声能那么差?
是么
这青戊弟子温吞得很,只避不攻,还在等啥?
人家专擅医术,哪儿能上来就砍杀?怎么也得
他后半句话被台上惊变堵了回去。
青戊弟子的尖头杵棍一改横持转扫的防御之态,忽似展翅金鸡向对方扑去,尖喙轻捷地在他胁下、腹股落下几啄,便令其四肢脱力,顿时跌跪在地。
那无故弟子撑刀而起,满心惊惶地抱拳认输。对方所点皆是自己旧伤未愈之处,甚有一处是他此刻才发觉多年来一直不曾痊愈的内伤所在。这说明对手在交手数招之后便已比他还熟悉自己的身体境况,弱点尽在别人眼中,还怎么打?
他落败下走,许垂露才瞥见这人的面孔,她记得他的画像,一是因为她与萧放刀算是与无故门有旧,不免多关注些,另一则是这画像已算英俊,至少不同于不破楼的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无故门人。想不到,这人看着甚有光环,居然败得这么快
难道萧放刀真到了言出法随的无敌境界,她一开口,胜负便定?
宗主对战局分判无差,定是看得心无旁骛,不漏一丝细节了,厉害厉害。
这番意味不明的揶揄令萧放刀眉头微蹙。
怎么?
许垂露笑道:没什么,弟子少见宗主为这些无甚紧要的人分神,觉得稀罕而已。
萧放刀更觉奇怪,这是在怪她过分关注擂台上的人?她当然不是神佛,能一眼判定两人胜负,没有观察,何来结果?而且,这话头不是许垂露挑起的么?
难道,她是在拈酸吃醋?
萧放刀蓦地一悚,道:我不会胡乱开口。
宗主岂会胡说?我只是好奇,为何宗主一说出胜者,战局便生变化,下一刻就成定局这时机也太精妙了些。
哦。萧放刀像是松了口气,缓缓解释道,你恰恰说反了。不是我料得先机,而是两人之一显露败迹,我才敢下定论。若在两人动手之前就要指出谁赢谁输,那就是纯粹的赌徒之举了。
是这样啊。许垂露目有狡黠之色,下一场就试试开战前盲猜,如何?
萧放刀终于笃定:许垂露是故意的。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她想要赢下这场赌局,为此,她不惜耍赖激将。
好。
这一次,两人在分立行礼时,萧放刀便随意点了一人:左边的。
他们的姓名来历相貌她早了然于胸,但因不可在人前暴露,她这语气倒像是随口指选,狂负至极。
许垂露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等待战局结束。
令她惊愕的是,萧放刀又说对了。
你
侥幸。
什么侥幸许垂露小声嘀咕,若不是熟悉那两人,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笃定地断言胜者,分明就是认识。
萧放刀蹙眉:什么?
许垂露颇有怨念,幽幽盯着那位害她错失良机的藏蓝衣袍的男子:这衣裳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好像他是不是和那个被玄鉴夺剑的人同出一门?
嗯,他们都是东山派弟子。萧放刀不疑有他,淡淡颔首。
?!许垂露顿时警觉,那他们的少主一定也来了?
萧放刀比对方晚一步反应过来这少主是谁,一时怔然。她不得不把刚刚推翻的结论寻了回来许垂露是在吃醋无疑。
她无奈又好笑地想:这是何等运气,许垂露竟真的凭着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醋意找到了借题发挥的题。
不知道。萧放刀从容道,这与你我何干?
怎么无关?人家千里迢迢地过来许垂露也发现自己的语气酸过了头,便低咳一声,既是故人,总该打个照面才合礼数,宗主不想见见你的旧友吗?
听起来,你比我更想见他。
弟子既是宗主之徒,拜会师父的朋友也是应当的。
有理。萧放刀颔首,认真问道,那么你是想见竖的,还是横的?
许垂露噎住:我是那种想要情敌狗命的恶毒女人吗?
她有点气闷。
明明都这么明确地撒娇了,萧放刀竟还不肯让她一让?不过是一个赌,她就非赢不可么?难道猜比武结果也关乎什么武人尊严?还是,她当真想要那个赌注?
是萧放刀先提出要赌的。若无把握,她就是在逗自己玩儿,若有把握,她就是早有图谋。
这就更不能让她赢了。
因为,萧放刀绝不可能真要如何处置自己,而自己将来确有可能做一件需要她原谅的事。
感情中,是不应存在这种高瞻远瞩的。
可她需要这么一句承诺镇慰不安。
萧放刀不知道她蹙眉深思的恋人想的是如何在尚未发生的争执中为自己增加筹码和底气,她的双眼被对方无理取闹的憨态蒙蔽,虑不澄,心不静,纵知其性情灵黠谨慎,并非逞骄恃宠之辈,也仍觉她这副神情不同往日、分外动人。
这种乐趣极是难得,她不免想要多维系一会儿。
所以,许垂露全然不知自己用错了策略,她愈是急切,萧放刀便愈是得趣。
算了,眼下还是比武更要紧。
这厮的回答密不透风,许垂露索性主动放弃了这个话题,重又望向台中一道白鹄般凝稳的身影掠上擂台,场下顿时为其吸引,寂静一片。
即便只见一片衣角,她识得此人。
是玄鉴!看来这一场根本毫无悬念,是吧?
她的语气甚是轻松,除了相信玄鉴定会取胜之外,还有一分对萧放刀的揶揄,亲口说自己的徒弟会赢终究是一件大言不惭、值得脸红的傲慢之举吧?
而身边的人眉峰一聚,不仅无高兴神采,目中还隐隐生出几分寒意。
许垂露觉出不对,忙起身循萧放刀的目光眺去。
这一见她才知晓,方才的寂静不是因为玄鉴,而是为其对手。那个站在玄鉴对面,高其一头有余的男子,生着一张清癯过头的苍白面孔,像是一段溶在深潭的素绢,正缓慢地渗漏出阴寒的幽森之气。更重要的是,这张面容并不在名册之内,方才的群会中也不见此人身影。
他是谁?
许垂露再度眯眼打量,只觉此人形容特殊,又略感熟悉,应不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她一定在某处见过他。
这、这不是
陆掌门怎么会嘶,他不是已经年近不惑了吗?
瞎说什么呢,人家能是来比武的?这不明摆着是有私怨么?
哈,也就无故门能干得出砸敛意场子的事。
是了!腊八当日她与萧放刀赴聚义堂时,曾见过不少门派主人,其中就有这么个痨病鬼样的高瘦男子,听旁人议论,他应就是无故门的掌门了。他为何会堂而皇之地站上擂台,与玄鉴对峙?
惊诧的显然不只台下之人。
玄鉴没见过陆红霞,但一见他手中铁锏便知这个全身不见半点红色的男子一定是传闻里有月中红英之称的衰红锏传人。她曾听萧放刀说,衰红锏是一门极特殊的功法,其外功要求持锏人有强悍膂力,其内功讲究沉血静气,需不出则已,一出制敌,似夜行毒蛇,平日无声隐伏,遇猎则扑咬而上,一口吞没。练此功者亦有一个极显著的特征,他们体温较低,喜夜昏,恶白昼,肤色冷白,行动缓滞,但这也正是其运调内力的方式,若因此掉以轻心,便极易被铁锏迅速洞穿心脉或劈断脊骨。无故门人被视作不讲规矩的狂徒也与这门武功有关动时无动兆,怒时无怒容,唯见一具冷尸,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喜怒无常随心滥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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