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漂亮吗?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我想应该是很漂亮的。您写它们有什么用处?
为了不忘记。我揉了揉太阳穴。那就开始吧。最后一天的故事。
艾伦无机质的顿挫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流淌,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聆听他最后的讲述。
知名新闻主持人头昏脑涨地从床上坐起来,无力地捏了捏后颈,那里传来的阵阵酸痛让他略微回想起昨夜,当时的余韵残留在记忆中,像是吃撑的人见到食物,令他反胃起来。从左边伸出一只□□的手臂环住他的腹部,女人睡眼迷蒙地问:几点了?
他这才急忙看钟,十点三刻,跟老爹的约定不仅迟了,还迟了近两小时。主持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在衣柜里翻找衣服蔽体。从他原先睡的位置右侧坐起了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几分抱怨道:干嘛这么着急?他的脸孔长得和左边的女人一模一样。
急切之下,主持人深感昨夜的一对枕边人碍手碍脚,不耐烦地从皮夹取了一沓现金摔在床上叫他们快滚。那对龙凤胎磨磨蹭蹭地走后,主持人又花了一阵才把自己打扮得体面能见人,等他踏进家门已是十一点,女佣给他开门,告诉他总统先生在书房已等候多时,他心里有一丝胆怯,不想表现出来,故意粗暴地把楼梯踏得震天响,呼地一下推开书房的门,总统先生,他的父亲,果不其然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那张厚重的办公桌后,西装革履,一脸不满地瞧着他。
主持人一屁股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两腿交叉搭在茶几,粗声粗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总统淡淡地命令:把腿放下来。
主持人嘟囔着放下腿,总统这才进入正题。今天找你,也是之前跟你商量过的那句话,趁我现在没退,我可以给你跟能源区那边的区长打个招呼,你在那边先干着,慢慢地提上去。
主持人火冒三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别叫我对你更失望。总统讲话轻而缓,却有种叫人不可忽视的味道:过两天,你就去能源区上班。
对于他的安排,主持人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次也一样。
你今天打发那对龙凤胎,手笔不小。那是你的工资吗?总统问。
主持人刻薄地回嘴道:我年富力强,不花钱找得到大把人睡觉,你我可是天壤之别。
我退下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总统的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你得明白,市长那个人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好说话。咱们家得留一个种子下来,你是公众人物,总归积累了些人气,加上有我给你铺路,没有必要担心。
主持人霍地起身要走。
坐下。
他僵硬片刻,坐了回去。我不适合当官。
你会适应的。总统先生并不管儿子乐不乐意,就要给电视台长打电话。
是吗?就像你适应像个婊/子一样被人绑着干吗?主持人说。
哦,我忘了,你不用适应,你心里巴不得那样呢。你就只能在我面前装相了。他讥讽的口气更加强烈,竟不像是跟自己的父亲说话。这一年他不见你,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把你丢了,你该急得要死吧,你会在夜里像条野狗一样舔着他的旧鞋打自己屁股吗?
注意你的言辞!总统厉声呵斥。
怎么?想把我关进牢里?
别逼我把你送去水箱。
主持人好似冻住了,高亢的声调降下来,又回复平常玩世不恭的表象。别那么生气嘛,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好好享受你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你就到能源区报道。
给我点时间吧,爸爸,他服软道:太突然了,好歹让我度过这次冰河季,从此以后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我会乖乖听话的。
这时桌上电话叮铃铃大响,总统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摆手让他退下,主持人的目光扫过书桌脚棕色的皮箱,连同他父亲脖子上还未消除的一个针眼,在心里冷笑起来。这点情绪没在脸上显露,他转身要走,总统把手按在话筒上未接,冷冷地说:以后不允许你在我面前提及那个人。这都是你惹的事,要不是你是我儿子,早不该活着了。
主持人正要出去,忽地把脸扭回来,轻佻地笑道:我只是给你引荐他女儿,可没让你□□她。
他大笑着下楼,随着台阶下行,嘴角的笑弧渐渐收起,他漫不经心地想:动脉注射那么刺激的玩法,怎么还没把他弄死。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受虐的贱货,疯狗,没人要的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在经过沉默为他开门的女佣时,他已换上一副风度翩翩的微笑,温柔地说:再见了,亲爱的。
一直低着头的女佣这才第一次抬头,冷淡而秀丽的面容上亦浮现出微笑:再见。
主持人走出那扇洁白庄严的大门,心里头感到无比窝火,他拽下了脖子上的领带,在手上轻轻抽了几下,有了主意。他驱车直往生态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亮出总统的名头,就没有任何阻碍。他观察着被养殖的动物们生息的姿态,在动物园花费了一个下午。
期间他接到一通电话,那完完全全地改写了原本阴郁的心情,原本的焦躁畏惧一扫而光,他挂掉电话,站在猴子笼外精神焕发,用手猛力大拍栏杆,猴子们龇牙咧嘴地嚎叫四散,他也兴高采烈地嚎叫,心中痛快不已那个老东西的主人死了!被他自己的女儿杀死了!
那女人可真有种,他暗暗羡慕她有那种勇气,同时又难免轻蔑她竟然在杀了父亲后也杀了自己,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幸灾乐祸地想,那个人一死,老家伙不死只怕也要丢半条命,看他成天神气活现,不过也是一条狗。
临走前他进入养殖白鼠的房间,再出来左右口袋中多了几团温热的东西。他出了动物园门,一路疾驰向东,趁夜色抵达极东之海。他举目凭眺平静海面的远处,水平线与天连在一起黒糊糊一片,看不出有什么意思。他从口袋中接连抓出六只毛绒绒的挣扎的小鼠放在岩石上,他一松手,那些影子就迅疾地窜远,在沙滩上四散开来,两三分钟以内就不见了踪影。
跑吧,吃吧,小崽子们。他咕囔着,活着,多生,多咬。你们牙上要是带着病毒就好了。他挺愿意给他父亲多添点乱子,只可惜这几只小鼠闹不出太大动静。
他被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悻悻地连夜开车赶回了自己家。
不管主持人自愿与否,冰河季是他最后的三个月假期,没有理由不尽情享受。但是他不敢做得太过分,即便心中百般鄙夷,他的父亲可真是懂得如何折磨人的一把好手。单是断绝金钱援助也就算了,脱离父子关系他更是求之不得,可是从以前起总统就有他自己一套育子手段。
准备一个巨大的隔光隔音的水箱,灌入大量的水,并在其中融入大量的盐,将之调和为密度极高的盐水溶液。将人双手、双脚都绑缚,用厚实的黑布蒙上眼睛,面朝上放进盐水中关闭箱子,人会自然漂浮起来,失掉五感,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手脚,陷入巨大的黑暗与虚无中。
主持人认为总统这么变态,或许是小时候没少被关箱子。
他本人进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年轻时撞破总统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平素一脸严肃庄重的总统身体赤/裸,遍身红痕,带着狗项圈跪在那男人脚下,并且去舔对方的脚趾,他瞠目结舌地怒视误闯进来的儿子,怒不可遏却不敢在对方面前高声说话,那副斯文扫地的样子别提多可笑。第二次就是他带那人的女儿过去,介绍说是自己的女朋友。
显然是总统自己搞砸了一切,却要迁怒在儿子身上,主持人被他关了几天几夜,嘴上不说,心里怕得厉害,故而就算在休假,也不敢搞原来那些过火的派对惹对方生气,只是又把那对龙凤胎叫来住处过夜。
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吹得半干,正要开一瓶红酒助兴,一失手把酒瓶子摔了,一整瓶昂贵的红酒碎在地板上。你说什么?他重重地询问。
总统自杀了。龙凤胎中的哥哥说,妹妹比了个枪的手势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嘭!她模拟着枪声,倒在床上,浴袍下一双大腿白得刺眼,她咯咯笑了起来。
主持人夺过哥哥的手机上下翻看那几行字和照片,记者机器人的口吻一如既往冷淡精准。总统穿着西装的身体无力倚在椅背,一枪爆头,血雾满墙,丝毫看不出体面。主持人狠狠地把手机摔到墙上,手机应声四分五裂,他的胸腔上下起伏,表情阴翳,过了片刻他哈哈大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男的,女的,他通通都不在乎,他把门大开着,等着人上门。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哥哥问。
妹妹不安地说:你别这样。
他一声不吭地翻出来三脚架,把开了直播的手机固定在上面,笑着对龙凤胎说:咱们来玩把大的。
敢不敢跟我直播?
他们敢,却不够胆量,把口罩带了个严严实实,主持人并不在乎,他干着妹妹,哥哥干着他,男女、上下都不重要,他的欲望空前高涨,丝毫不顾暴露在镜头里所有观众的注目下。他热烈地嚎叫、呻/吟、痛骂,酣畅淋漓,他大叫着自己的身份主持人、双性恋、性/瘾者,刚自杀而死的总统的儿子。
从开着的门中陆续走进其他的男女,一开始他还有心力打声招呼,直到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口、手、前、后,全身都成了带来快感的器官,他汗流如注,恶狠狠地嘶吼着:你们的总统吸毒成瘾,他是个最大的伪君子、同性恋、受虐狂和贱货,他为了抵赖自己的身份不知道祸害多少女人,他早该死了!
直播界面人数飞速增长,评论层层迅速翻滚,他只顾沉浮在超过限度的刺激中失去理智、面目狰狞,不在乎自己前途如何、是否断绝了今后发展的路,只是一径缠在肤色各异的身体中,像是十几条蛇缠在一起交/媾。
不过到头来,他自以为的嘶吼其实都死死地压在喉咙里,所以没有人听到一句他对前任总统的诋毁,尽管那或许是鲜为人知的事实。
93、机器 08
他讲完最后的故事,房间一时还我安静,我审视着桌上练习用的字,那是我最初的的母语,如今看来都挺陌生了。
艾伦,你做过梦吗?
机器没有那种功能。
理论上说应当如此,可如今我对艾伦的身份产生疑问,开始怀疑其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
你对我忠诚吗?
那是毋庸置疑的。
把你的痛觉系统调到一百。
在他照做之后,我下达另一个指令:现在,从楼上跳下去。
他转过脸跟我对视,似乎要看清楚我是否是认真的,很快他就明白我的坚决,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框,曲起一条腿攀上窗户。他蹲踞着回头看我一眼,松开固定的双手,身体往前倾,飞快坠下不见。
我走过去侧坐在窗框,俯瞰他躺在平地上四肢扭曲的样子,一只巡警机器人几乎立刻奔来,盘旋几圈后又无趣地离开。我不紧不慢地问他如今感想如何。
很痛。
把你的痛觉开关一直开着。我低头觑着他惨烈的身体,说:可惜这里最高只到六楼。
他用扭曲的手臂撑地坐起来,仿真的血液流了一地,倒像一起真正的凶案现场了。
我朝他喊:自己上来吧。
在地下,我没有趁手的工具修理他,也不够存款把他送去维修,故而这股暴虐之气在他身上显示一二,又被克制地收起来。不多久,他从门边进来,原本规整洁净的白衬衫尽是血污。
我回来了。
我从窗户跳下来,随手抄起一旁的玻璃杯往地上砸碎了,叫他跪在上面。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跟之前一样又进行了一次搜索,结论依旧没有变化。
弑父、食人、爆炸、贩毒、滥交,加诸故事主人公显赫的身份。无论是故事还是真实,不可能在网络搜索不到,而无论我几次搜索,页面都空空如也,没有一条匹配的报道。
我把手机扔他怀里,倒在一旁的沙发上。解释。
他低头看了一眼,把手机屏幕熄灭,仔细地放在一旁。有些故事,身为人类的您或许无法触及,对于机器倒没那样的限制。
这真有意思。从属于我的机器,拥有比我更高的权限。
这些故事确实是为了给您解闷儿。他认真地解释道:您看得出我从未瞒您。
我也看出他没说出全部实情。他说话的神情,太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我笑了笑,柔声叫他从地上起来。
终日来在胸中的累蓄的怒气蛇一般探头,我注视着这张脸,熟悉的眉角、神情,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忠诚,这些印象的影子在我心中逐渐凝实确切,形成一个具象的实体。
我一时想放声大笑,一时又觉被愚弄了五年的怒火盖住一切从来发生异变的都是我身边亲近之人,我没想到竟把这么个机器给漏掉了。原本考虑回到地上再处理的念头退却,施虐的欲望占据高位,我叫他把痛觉调高至一百五。
拆下你的四肢。
他一向下垂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圆睁,您真的要这么做。
这是命令。
请稍等。他咕哝着,找来电锯,通上电,刺耳而令人发抖的锯齿转动声响彻房间。
您要从哪个部位开始?
最上面。
他把电锯抬向大腿与腰部的交接处,向我确认,我缓缓点头,他干净利落地割下去,被血雾溅了满脸满身。血肉柔顺地破开,电锯割在金属材质的骨骼上冒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在断腿摸索,找到连接点将骨头断开,重新用电锯把剩下还相连的肉锯断。
我在他完成了这一步后走过去,在他面前三米左右停下。血泊从断肢汩汩流淌,蔓延到我鞋尖。你还好吗?
还好。有点痛。他回答道,身体因为过度疼痛不停抽动,一声也没有叫喊。我想机器比人类要能忍痛得多。
我没有喊停,因此他执起电锯在左腿根处按下去,刀子切豆腐般没入他另一条腿内。他这次换了种做法,把左腿弓起,围绕着骨骼环切,先把所有的肉都锯开,再将双手伸进去分开关节。如此一来第二条腿也空落落地斜躺在地板上,与身体相分离。体面荡然无存,残肢和鲜血让他成为一个怪物。 您要继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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