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当然是吃草的,野马更是如此。
安阳见此一面觉得理所当然,一面又因自身的不同有些接受不能,可谓万分纠结。她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身边的同伴都低头吃着草,并没有谁理会她。
此时尚是清晨,野马群显然是刚从沉睡中苏醒,正是四处觅食的时候。春日里万物复苏,草原上的青草郁郁葱葱生长起来,正是青嫩多汁的时候,野马想要觅食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它们理所当然寻到了这里,开始填饱肚子,只有安阳犹豫着不肯低头。
明明昨夜还有御厨精心熬制的粥水果腹,今日怎么又沦落到吃草了呢?!
安阳想想都觉得郁卒,清晨醒来肚子也不是不饿,奈何几番犹豫都对脚下踩踏的青草下不了嘴。她左右看了看,试图寻些旁的果腹,可惜入目所及除了草还是草。
身在野外,饿着肚子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因为这不是任性挑剔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便是养在深宫的长公主也知道,野外多有猛兽横行。如草原上便不缺豺狼虎豹之流,而野马之类的食草动物正是这些猛兽的捕食对象。一旦它们饿着肚子遭遇这些猛兽,跑不快就只能丢掉小命。
安阳还不想死,便只好向现实妥协。
然而就在安阳低头准备尝尝青草滋味儿的当口,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带着惊怒的马嘶声。刚来不久的安阳已经认出那是头马的嘶鸣,她心下一惊,周围的马群更是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很快,伴着头马的嘶鸣,野马群就跟无头苍蝇似得开始乱窜起来。
安阳比这些野马的表现要好些,毕竟她内里是个人,这时候除了随大流隐藏在马群中,更多的注意却是放在了头马的方向。她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头马如此慌乱,又担心是有野兽来袭,自己贸贸然凑上去就是送死。
好在没等多久,安阳就听到了一阵人声呼喊:快,再来两个人帮忙,我要拉不住了。马群那边不用管,别让这头马跑了!
听到熟悉的话语声,安阳终于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扭头回望。
头马遇袭的地方其实离得并不算远,安阳在马群中也并不矮小,因此她定下心神回头张望后,很快就看清了那边的情况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几十个年轻人,手中俱都拿着套马索,头马不慎之下已经被人套中了脖子。只是它生得神骏,性子又桀骜,这会儿正挣扎呢。
安阳认出了那些年轻人身上的戎装,正是她大梁的军服,与之前做信鸽时在那军营里看到的一般无二。可即便认出来了,她也没打算凑上前相认。
凑过前去做什么?让人逮了回去当坐骑,或者干脆拉车吗?
安阳没这么想不开。可偏是她这一走神的功夫,几匹膘肥体壮的野马忽然冲着那边冲了过去,埋头便冲抬脚就踹,彪悍的让套马人根本招架不住。而就在这些人一松手的当口,头马也相当机灵的立刻发力,一下子便挣脱了拽着套马索的三四个军士,然后带着还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拔腿就跑。
头马一跑,几声嘶鸣,原本慌乱无序的野马群立时便安稳了下来,纷纷跟在了头马身后。
这是动物天性决定的,就像羊群会跟着头羊走一样,野马群也会本能的跟随头马的步伐。所以套马的人不急着去追乱跑的野马群,只要他们捉住头马并驯服了它,那么得到的将是几乎整个野马群可惜一遭失手,功败垂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所谓的退而求其次,自然是能抓几匹是几匹,否则已经被惊动的野马群只会远远逃离,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危险之地。那么之前探查埋伏所耗费的精力,也将完全白费。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来不及懊丧,便听有人喊道:快,能套几匹是几匹!
这话一出,套马的人便都动作了起来,他们骑上马儿备好套马索,便向着奔逃的野马群追了上去。不多时,便有一道道套马索向着野马群中落去。
安阳的运气大抵是不怎么好的,只因在马群中多回头看了一眼,再要跑时就落在了马群的后方。这还不止,偏她又生了一身醒目的雪白皮毛,可不就惹眼被针对了吗?
长公主又体会到了新一轮的狼狈,蔫头耷脑跟着同样被捉的野马一起被带回了军营。
果不其然,还是那座熟悉的军营,还是那面飘扬的徐字大旗。只不过她现在没了翅膀不会飞,整座军营占地广阔,军士数万,再要遇见她熟悉的小将军,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安阳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就听守门的老兵对套马这些人调侃道:嘿,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去套个野马群,打算把整个马群都带回来吗?说完往套马人身后瞧了瞧,又笑:莫不是你们看上的是个小马群,拢共就这二十几匹马?
套马的军士大多年轻气盛,原本放跑了头马就懊恼,听到这调侃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二十几匹的小马群,谁看得上眼?他们这些人套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上的自然是数百匹马的中型马群!
可惜今日这野马群没能带回来,年轻人再是气盛,被同伴一拦,到底也是蔫儿了。
好在守门的老兵也就是调侃一二,并没有为难的意思,眼看过众人的军牌后便放了他们入营。只是一行人入了营帐,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有人压低声音对领头人说道:吴头,怎么办,咱们之前可是放话说要给将军们献马的,现在就这几匹
二十几匹野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单纯送人也是够的。只不过他们今日不曾捉住头马,野马群里最好的马都跟着头马一起跑了。而被他们套回来这些都是落在马群后方的,在野马群中自然算不得十分健壮,送给上官并不合适。
吴头闻言也有些头疼,转而问同伴:之前那批马呢?还有没有好的留下?
同伴苦着张脸,讷讷道:头,咱们前段日子缺钱,不是把马都卖光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好马留下。说完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然咱们拖几日,再去找找马群?
吴头听了这话摇摇头,显然不赞同也不考虑套马可不是三两日就能成事的,得先让人循迹去找野马群,耗费时间找到之后,还得确定野马群的规模是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像今日就是因为贪心,马群太大拿不下,之前耗费的精力也都白费了。而就算马群规模合适,想要真正得手也少不得观察准备,一来二去耗费的时间可是不少。
想了想重新套马是不可能了,至于反过来去买马送人,恐怕市面上也难寻到将军们能入眼的好马。一群人左思右想愁得很,不由将目光又投向了刚捉回来的那些野马。
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人指着安阳说道:吴头,你看这匹白马。
安阳一直躲在马群中间,并不想招摇惹人注目,然而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落在了她身上。为此她身子不由一僵,脚下无意识在地上蹭了蹭。
吴头盯着白马上上下下打量着,意外的发现这匹马生得竟是颇为神骏。按理说这样的好马,遇上危险肯定早跑到马群前头去了,也不知怎的落在后面,还让他们轻易套了回来。
意外发现匹好马,众人沉郁的心情也不由好转了几分。
吴头脑子更是灵光,摸着下巴问左右同伴:这匹马看上去不错,你们说,拿它冒充头马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那匹白马,觉得也不是不行草原上的马群多如繁星,大的马群汇聚在一起成千上万匹,可也有小的马群甚至只有不足十数。二十几匹的马群小是小了点,但也能拿来凑个数,将军们若看不上眼,他们争取时间下次再套就是了。
一群人都是日日相对的同伴,这时候不需说什么,对视一眼便也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这时便有人跳下了马背,说道:我先看看这匹白马是公是母。
野马群的头马,九成九都是母马,除非整个族群只有公马。
这人跳下来说要检查白马的公母,自然是要确定这匹马适不适合做头马,不适合的话也只能放弃另做打算。
然而他想查看,也要看马让不让他看。
安阳当然是不让的。她一直以来对于新身份都适应良好,此前也没考虑过走光的问题,毕竟动物都有皮毛,也不能强求再穿件衣裳。可不强求归不强求,有人这般猥琐的专程来看,饶是长公主殿下沉稳淡定,这时候也都要炸毛了。
偏那人没注意安阳的反应,大咧咧就要绕去她身后查看。安阳见了自然跟着转身避让,如此一来二去,一人一马竟是对峙一般在原地转了两圈。
马背上的众人都看笑了,吴头随手点了一人说道:小何,你去帮着看看。
他们这些时常与马打交道的人,自然都懂得分辨公母。小何也看了半天热闹,闻言答应一声,便跳下马背走了过去。而恰巧此时安阳正与前一人对峙,是背对着小何的。
小何见状也没多想,弯下腰就要去掀马尾巴查看。
安阳察觉到身后的异常,羞恼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竟是无师自通了踹人的技巧,后蹄一扬就往身后狠狠踹去。
那力道,若非小何常与马打交道见机得快,只怕一脚就能将他踹个肠穿肚烂。
小何被吓出了满身冷汗,白着脸捂着心口,犹自心有余悸。
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这时才想起眼前这些都是还没经过驯服的野马,野性十足杀伤力也十足。怪只怪白马一路太|安分,之前也没表现出任何凶性,这才让人放松了警惕。
吴头等人收了之前看热闹的心,纷纷皱起眉头:这马还是野性难驯,先带回去再说吧。
这话众人没有异议,可再要上前牵马,安阳却是不愿屈从了她堂堂长公主,不是没有傲气的,之所以一路安分,也不过是刚得了新身份选择明哲保身罢了。可这些人行事如此无状,便是安阳想要忍耐,也忍耐不下去,当即见人来了就扬蹄,一点都不想再客气。
安阳这白马在族群中或许也有些地位,她这一动,原本还安安分分跟来的野马们全都跟着躁动起来。嘶鸣扬蹄的,冲撞挣扎的,顿时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这时众人刚入营走了一半,还没到马厩的地方,野马一闹起来顿时惹了不少人瞩目。
吴头等人在军中地位不算高,闹出事来担待不起,这时便都有些着急。一群人手忙脚乱开始控制这些野马,尤其来驯服安阳的人格外多,甚至还有人想要爬到她背上去。
安阳自然是不肯,横冲直撞上蹿下跳,不给人半点机会。
这一闹,动静就更大了,吴头等人死死拽着安阳脖子上的套马索,想要让她屈服。可长公主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马,反而顺着吴头等人的力道冲冲撞撞,直闹得一群人人仰马翻。
等将身边这一群人全部放倒,安阳也觉心中一口郁气舒展,忍不住长嘶了一声。
周围有同样挣扎的野马扬声附和,喧喧闹闹间,安阳听不懂也没再留意这些马嘶声。因为就在这当口,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人群外!
小将军原只是路过,听到动静过来看了眼热闹。哪知她刚在人群外站定,就见那匹大闹军营的白马忽然冲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围观的人早见识过这匹白马的厉害,见它横冲直撞着奔来,下意识纷纷避让。
徐沐也避开了,然而安阳就是奔着她去的,又哪里会让她躲开只一眨眼的功夫,白马就冲到徐沐面前,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踩在马蹄之下。
然而并没有,事实上小将军惊吓之余只是一晃神,怀里就多了一颗大大的马脑袋。
第10章 战马(二)
安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长公主生来尊贵,又得父母兄长疼爱,可以说是自小便在蜜罐中泡大的。这辈子她受过最大的苦,便是前些日替皇兄挡了一刀,可要说被人怠慢轻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如今在这似梦非梦的境遇中,竟有人敢如此冒犯她别说安阳是长公主,就算是任何一个贵女,不,就算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不能忍耐!
于是强自忍耐的安阳到底还是爆发了,就算把这军营闹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可就在这怒火冲天的当口,她又看见了徐沐徐沐与她其实算不上熟识,就连她到底是谁,对方也不明白。可跟在徐沐身边小半月的安阳却知道,少年骨子里是这些军士没有的温柔。她会放生部下捉来的野兔,也会将天外飞来的信鸽养在身边半月,她是她遭逢大变后唯一得到的善待。
安阳或许觉得自己与徐沐间并没有多少深情厚谊,但不得不说,在她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动物后,脑海里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徐沐。
而此刻,她正遭遇狼狈,却又看见了这个人。
徐沐的出现在此时的安阳看来,就仿佛一道光。即便对方不是救赎,可在陌生环境中遇到唯一一个还算熟悉的人,总归是会生出几分依赖的。
安阳便是如此。她觉得委屈了,之前又被徐沐照顾过小半月,乍然相见时下意识便想冲着对方撒个娇,诉诉委屈。若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不是徐沐而是她皇兄,她恐怕还会冲上去告个小状,让那些敢于冒犯她的人好好受些教训。
可惜这万般情绪都是旁人所不知的,包括突然被马脑袋塞了满怀的另一个当事人。
彼时蹄声阵阵,刚大闹了军营的白马如风一般冲向了围观众人。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也有眼明之人眼见着白马冲向了小将军,而小将军一避之下来不及再次躲避,便都惊吓得闭上了眼睛。吴头一行人眼见着事态发展,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除了喊一声小心,也再做不了什么。
然而只有当事人知道,马儿冲到面前时,其实已经刹住了脚。随后将脑袋埋在她怀里也仅仅是埋而不是撞,与其说这马冲撞了她,不如说对方的举动更像是在撒娇?
怀抱着大大的马脑袋,徐沐心中还是狂跳不止,然后不知怎的就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可这念头不过刚刚生起,她自己便意识到了这想法的可笑刚套回来的野马大多野性难驯,又不是她养大的马,怎么可能冲她撒娇?
徐沐一只手按在渐渐平息了躁动的白马头上,狂跳不止的心也平复了几分。她抬眸看向眼前的白马,却见这马身姿矫健,毛发如雪,跑起来时脚步轻盈得好似不沾地一般,着实称得上是一匹好马。见猎心喜之下,她甚至想看看这马的牙齿,看看马儿到底什么年纪了。
好在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徐沐最终停下了蠢蠢欲动的手,只是安抚似得在她脖颈的鬃毛上轻抚,同时渐渐地将那颗硕大的马脑袋推离怀中。
安阳顺从了她的推拒,因为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主动向个男子投怀送抱了!
长公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然而看看面前正抚摸着她鬃毛安抚她的小将军,又实在做不到迁怒对方。因此她整匹马无措极了,直到感受到徐沐试探的推拒,这才顺势离开了对方的怀抱也幸亏她现在是匹马,脸完全被皮毛覆盖,否则小将军就能瞧见她整张脸都烧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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