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农抑商,抑的是‘民商’而非‘官商’。越是压抑商业,商人越是要寻求世家庇护,交孝敬纳供奉,官商勾结以求保护。
于是本来可以收入国库的商税,都落进官员荷包里,为结党营私拉拢人心提供资财。
我就是例子,要不是扯着乐家的虎皮与先考庇佑,很难做起来这么大的生意。要是没有陛下当初支持,我也当不了盐商。”
一直沉默当摆设的高隐心下大震,不由抬头仔细打量乐则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坦荡,气度沉着,丝毫不避讳自己也是官商勾结的一员。
他暗道自己以前有眼无珠,冲她这份狠劲儿和厚脸皮就非池中物。
听她继续说:“食色性也,无论商人还是文人,都是人,都趋吉避凶有七情六欲,端看您怎么约束。我倒是觉得商人容易约束,能拿真金白银捋清楚的关系可比旁的靠谱的多。
毕竟一心为国为民的圣人凤毛麟角,而见钱眼开的俗人遍地都是。与平头百姓讲明明德,不如讲怎么有饱饭吃更让人信服。”
“且商人越是逐利对您越有好处。您说,他们日后是想要一个重农抑商的逸王,还是您这样支持商业能让大家有饭吃的皇帝呢?”
正康帝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反驳,他下意识看安止一眼,见他只皱眉沉思。唯一一个“自己人”没什么反应,正康帝抚了一把额头,“此事容后再议。”
这不是小事,改革赋税,抬高商人地位,牵扯太多利益纠葛了,两件之中任一拿出来都能搅动朝野风云,他不可能轻易决定。
况且阻力太大了,眼下他刚刚登基不足三个月,靠放手兵权才得到世家认可勉强站住脚跟,如果这时候得罪世家,那么先前水磨功夫都白搭进去,不一定能落什么好。
乐则柔一哂,洒然道:“现在对付您的不是商人,是世家。如果陛下愿意看世家兴盛,分封割据,乐则柔无话可说,当今日没来过就是。
愿意慢慢想也行,只怕等您想明白了,世家也把江南分的差不多了,到时候陛下的圣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听。”
她几次三番不尊不敬,又连连戳人痛脚,正康帝登时面色涨红,狠狠将酒杯砸在桌上,好大一声响,“乐则柔,你大胆!”
“啧。”乐则柔不急不恼撩起眼皮一笑,“陛下息息怒,要是您不愿意听实话,那我不说便是了,何必上火。”
根本不拿皇帝当回事儿的敷衍态度。
正康帝气得面色雪白,起身要走,乐则柔也不留,兀自自斟自饮,在他身后说:“党夏已经快被打回老家了,如果顺利,逸王不出三个月就能班师回朝。”
正康帝定住了动作。
高隐心里叹气,又当和稀泥和事佬,拖着老胳膊老腿将正康帝请回去坐好。“陛下有容人之量,雅纳谏诤有太宗遗风,是大宁之福。”
正康帝恶狠狠地看了乐则柔一眼,又坐了回去。
乐则柔只觉得他可笑。
安止忽然不咸不淡地说:“皇朝初定,世家手中本就有兵权,倘若此时变法又生波折,惹恼世家反而不美。七姑未免太心急了。”
“大可不必畏惧成这样,现在世家再怎么小打小闹也都不希望龙椅换人,尤其不希望换成逸王。当年诸世家联手坑得逸王去辽东送死,午夜梦回谁不怕阎罗索命。”
她转头对正康帝笑道:“再者说,兴工商如何暂且不论,轻徭薄赋是圣人教训,陛下倘若减税取消人丁名目,便站在大义这一边,朝中大臣想拦也站不住立场。”
如果乐则柔是正康帝,她根本不会走放兵权给世家这步棋。兵权放出去了,之后做什么都是难挽回万一。
但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她还不能有机会呢。
时也运也,怨不得旁人。
她与安止不着痕迹对视一眼,借低头饮酒掩饰笑意。
乐则柔主动给了步台阶,再加上高隐在旁闭着眼奉承吹捧,正康帝脸色渐渐好了,不管心里如何恨不得将乐则柔剥皮抽筋,面上总归过得去。
且乐则柔的话虽然冲,仔细想想还是有几分道理。
只是有一处怎么也想不明白……
半晌,正康帝问她:“你好不容易当上乐家家主,为什么要自己找死削弱世家?”
无论是取消丁税还是鼓励工商,全都对世家有害无益,她这样做图什么?难不成是因为这回在乐家栽了大跟头,想报复?那未免太丧心病狂了。
乐则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毫不在意地笑笑,说:“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我不过是顺应天时。我要是死脑筋抱守着乐家,等逸王来了大家都是个死字。还不如您当皇帝,至少能保平安。”
这话太欠揍,难不成他和逸王两相较量,一定是他输吗?
正康帝火腾地又起来了,运气许久才勉强压下去,身体微微前倾,阴笑着问:“高隐算计你那么多回,你就不恨他?怎么还和他搅和在一起?”
“哪儿有什么恨不恨的?这不劳陛下担心。同样,陛下对我如何态度,我也不在乎。”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一致的利益。
她可是商人。
乐则柔自始至终意态温柔落落大方,嘴角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在正康帝眼里格外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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