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也不能断言他是在发脾气,只是跟着披衣下床,说:“寝内也有书案。我给你研墨。”
伏传借口要去书房翻找东西,坚持要走。
谢青鹤缓缓将披着的衣裳穿好,说:“有事说事,有话说话。你若今日不愿与我同寝,直说要去书房歇息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是非得日日夜夜与你贴在一起。”
伏传被他两句话镇住,终究还是放下了去拨弄门闩的手。
“我在局中,大师兄在世外。我的难过之处,大师兄不能体谅。我今日对大师兄句句歪缠,很是不恭讨厌,我也知道很不对。只有今夜,我独自歇息,以免再仗着大师兄疼宠,口出狂言对大师兄咄咄相逼。”伏传低头轻声说道。
谢青鹤在榻上坐下,指了指自己的腿。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倔强狂悖,乖乖地蜷缩榻上,枕着谢青鹤的大腿。
“韩琳使人挖掘燕湖石运抵京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你可曾计算过?”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被问得哑口无言。韩琳的统治没有那么纯洁无辜,只是死在徭役中的劳工不曾被伏传亲见,沾在燕湖石上的风雅罪过就只剩下一个个黯淡的逝者名字,显得不那么尖锐而已。
“你始终记得这件事。韩琳还活着的时候,局面向好,你违背了教养和内心的妥协具有价值,大局的诱惑使你模糊了对此事的不甘不满。现在韩琳死了,你妥协坚持的局面有了崩溃的前兆,你就不甘心再忍受韩珲的残暴——这不独是对韩珲的不满,也是对韩琳不满,对你自己不满。”
谢青鹤轻轻抚摩伏传散开的长发,将他的焦躁与愤怒都渐渐化开。
“你故意找我吵架,是觉得我会训斥你么?”谢青鹤凑近他耳边,亲吻了一下。
伏传所有的怒气和桀骜都被他亲散了,红着耳朵,小声说:“我还以为我说要跟韩琳议婚,大师兄会狠狠打我一掌呢……也就是……想了一下。马上就知道错了。”所以才会往书房躲。
“你将自己与韩家捆绑得太紧了。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他们作恶,都与你无关。”谢青鹤说。
伏传乖乖地枕在他膝上,摇头说:“我若不帮韩琳,他不能进京,也不能征役运石。我若不指点韩珲请旨掌权,也轮不到他刀劈礼部官员,领人去灭毕衡满门。大师兄,这都是我的错。”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谢青鹤反问。
“我……”伏传刚想说没法儿朝令夕改,可是,谢青鹤也不是第一次叫他去弄死韩珲了。
他突然意识到,大师兄是认真的。
“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杀人当然不是只有拿枪去捅一个办法,也不是非得要明正典刑,把人拉到公堂上去问罪。
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想要坐稳如今的位置,拿稳兵权,他就不可能蹲在丞相府当蘑菇,必得领兵建功才能服众,一旦上了战场,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伏传已经受够了为了大局不断妥协的痛苦了。
与其去赌韩家下一任家主是否德行高尚,不如伸出他的手,把韩家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
※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先是华安郡贼首郭豪廷找老秀才写了一封不着四六的檄文,指责韩家裹挟天子、怀不臣之心,他在华安号召天下义士精忠报国,要跟大家群策群力,进京攻打韩家,迎奉天子。
紧接着,驻扎在西乡的一万余兵马叛变,竖起了粱安侯的大旗。
西乡驻军守将是韩琳、韩珲的异母弟弟韩珠,据说他二话不说带着兵马投降亲爹的道理很简单,不是因为父子纲常,而是因为——韩琳的儿子,韩珠文。
“我二十五年前就叫韩珠了!自来只有兄弟排行,昭穆序字,世子有了世孙,我等庶脉欢欣鼓舞,同沾延嗣之光,世子却给世孙赐名‘珠文’!这他娘亲的犯的是我的字讳,还是大嫂偷了公公,给我等生了个小兄弟啊!”
反正就是,侄儿的名字得罪他了,他非常不爽,早就想弄死哥哥一家了。
去华安剿贼的计划早就有了,辎重也已经安排好,随时都可以出发。韩珲认为打华安也是立威立足极其重要的一仗。然而,粱安侯跑去西乡偷了一万多兵马,这就让韩珲非常难受。
一来西乡是战略重镇,掐着西边四郡的通路。又很容易偷进京城。
二来韩漱石是他亲爹,名份上就占了大便宜,韩漱石打他天经地义,他打韩漱石要遭雷劈,这仗完全没法儿打啊。
伏传说:“你去华安,我去西乡。”
韩珲抚手称善。
打华安没有很大的麻烦,乌合之众一击即溃。怕的就是韩漱石趁火打劫。
如果有一支队伍能去骚扰韩漱石,使韩漱石无暇他顾,韩珲打华安郭豪廷一仗就稳了。
问题是,韩家有名有姓能带兵打仗的将军,不是韩漱石的兄弟、子侄,就是曾为韩漱石效命的老将,哪个好意思在这时候冒头,说我去打韩漱石?
惟有伏传身份特殊,他既有资格差遣指挥将军,和韩漱石又没有名份上的牵绊。
为了配合西乡阻击配给辎重,前往华安剿贼的计划又往后延迟了半个月。韩琳七七下葬,韩珲提兵两万前往华安剿贼,伏传则带了三千轻骑前往西乡。余下近五万韩家兵马则由韩珠文节制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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