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机还给护士长,路当归快跑几步回到了诊室:
天台的门不是一直锁着吗,患者怎么上去的?
快速敲击了几下键盘,他从系统里调出了A07患者的资料。
女性,三十七岁,复发性抑郁障碍,已经是二次入院了。
护士长的语气焦急中夹杂着些许埋怨:
下午黄色暴雨预警,保卫科的同事上天台检查太阳能设施,走的时候门忘记锁了
打给片区的消防队了吗?
打了,消防队那边说早就已经出车,但因为雨太大,国道堵塞太严重,一时半会还上不来
没等护士长把话说完,路当归已经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手电筒,拿起打印机前印好的患者资料,转身就往门外走。
路医生
等他们的话就来不及了,路当归用背抵住门把,示意她赶紧跟上,跟我来!
大雨冲刷着整座城市,乌云将月亮遮住了半边。
一行几人沿着楼梯冲上顶楼,发现通往天台的外门前早就围了一群人。就连在值班的副院长都被惊动了,脸色冷峻地站在人群中央。
保安们拿着手电筒,正远远地朝着站在栏杆前的女人喊话。奈何雨势太大,风声夹杂着持续不断的闷雷,女人似乎并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焦急呼喊。
看到路当归来了,副院长连忙拨开忙成一团的人群,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院长,路当归脸上的表情很凝重,这名患者今早才因复发入院,还没上过口服药。
听到路当归的话,副院长神色微变。
复发性患者一般是因为病情急性发作,且症状较为明显,才会被临时送来医院。这类患者的发病周期短,但轻生的危险系数大幅增加,属于较为棘手的情况。
如果是长期住院的患者,或许还能根据病情的发展程度,商定出几个合适的劝导方案。
可是急性发作的患者不行,他们绝大多数都听不进医生的任何劝告。
换句话说,这名女性患者的神智已经被强烈的轻生念头所占据,随时都有可能从天台上一跃而下。
精神科医生都经过专业的训练,对这类情况自然也有相应的处理策略,只是
我去。
放下手中的电筒,路当归屏住呼吸,转头对身旁的几名保安说,劳驾各位守在门口,不要露面。等我一动手,你们就上来帮忙。
看着眼前这名年轻医生单薄的体形,保卫科科长有些担忧地开了口:可是路医生,我们刚才发现这名患者抗拒意识很强,而且力气也不小,能单手推开天台的铁门,你恐怕
越过众人的肩,路当归看到那名女患者转过头,在雨幕中看着他们这群人,脸上绽开了释然的微笑。
已经来不及了!
卷起白大褂的袖口,他拔开挡在前方的两名保安,迈开步子冲入了雨中!
看到人群中有人朝自己急速地奔来,女人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慌张。
她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与自己齐肩高的栏杆,在原地缓缓蹲了下来。
只要松开手,只要放松身体
别动!
背后传来一声厉喝,等等!
滂沱大雨中,女人鬓角的湿发紧紧贴着下巴,她再一次转过头,朝着身后的年轻医生眨了眨眼睛。
接着,她松开了手。
身体缓缓往下倒,两只手臂在半空中张开,宛如一只在风吹雨打中展开羽翼的大雁,等待着重返天地的候鸟。
女人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重心下落,万物归一的时刻到来。
只过了短短一秒,失重的无力感就陡然消失了。
雨水冲刷过女人的脸颊,她高高仰起头,在大雨中眯起了眼睛。
栏杆前,有人伸出手,牢牢拉住了她的手。
年轻医生浑身被雨水淋了个透,白大褂的边角滚起了一道卷边,在风中狂舞。
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已经越出了栏杆,一只手臂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过猛,已经隐隐开始泛起青白。
手上承受的重量越来越重,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沿着手腕袭上手肘。
路当归疼得眼前阵阵发黑,整只手臂几乎已经丧失了知觉。
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愈近,他咬咬牙,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快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铁锈气味,栏杆前落下了几滴鲜红,顷刻间又被雨水冲散。
手臂紧紧扣在铁栏杆前,挡雨的隔板被风吹得往上扬,划破了路当归的手背。伤口沿着手腕处一路往上裂开,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几秒钟后,几名保安从路当归的身后同时冲上前,一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臂,将她的上半身使劲往天台内拖。
不到半分钟的功夫,半身跃出天台的女人便被众人齐心协力拉了上来。
站在门口待命的医护人员们见状,纷纷也抱着急救箱冲进了雨幕中。门外就停着刚调度过来的急救床,等医护人员给患者注射完镇静剂,患者就会马上被运回急救室,进行下一步检查。
周围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女人两眼无神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身旁的医护人员将她抬起来,在她的手臂上注射镇静用的药物。
镇静剂渐渐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女人侧过头,迷迷糊糊间看向了人群之外。
一道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靠在天台的栏杆下面,疲惫地低垂着头。一名小护士从急救箱里拿出纱布和绷带,在帮那人处理手腕上的可怖伤口。
她抬起手,只觉得手心黏湿湿的,全是红色的液体。
那个人手腕上流下的血,浸湿了她的手掌心。
居然比自己还更想让自己活下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在药物作用下失去意识前,女人心里想。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一阵鸣笛声划破沉寂的黑夜,山脚的道路疏通完毕,消防车终于抵达了精神病院。
被小护士搀扶着从栏杆前站起身,路当归活动了一下拉伤的手臂和手腕上包着纱布的狰狞伤口,禁不住龇了一下牙。
这应该能算工伤吧
也不知道上头会不会给报销。
接过护士递来的伞,他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挡在天台前的栏杆,那个女患者差点就要一跃而下的地方。
作为精神科医生,虽然从读医学院开始,他们这群人就被前辈教导,要对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产生充分的理解与共情。
可是真的面临这样的情况,他还是有些筋疲力尽,感觉心里不太好受。
光是站在高处往下看一眼,他都会感到有些后怕。到底是多么绝望的人,要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内心做出过怎样的挣扎,才会义无反顾地站上那么高的位置。
视线穿过栏杆,远眺着不远处的雨夜,路当归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半空。
隔着装满电网的高墙,对面封闭病区的最顶层,那扇窗户依旧和往常一样亮着灯光。
然而,那副总是紧紧闭拢的窗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人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窗边,久久一动不动。仿佛在静静地看着天台上,他所站立的地方。
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路当归撑着伞,在原地站立了片刻。
没过多久,他便跟着身后的同事们一起,转身离开了天台。
路当归并不知道,这是他第二次救下一个站上天台的人。
副院长找今天值班的护士和安保员问责去了。路当归拒绝了主任让自己回家休息的提议,跟着同事们一起下了楼,抱着饭盒来到休息间,准备把晚饭叮热一下再吃。
将淋过雨的衣服晾在椅背上,他坐在桌子前,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用手揉了揉发红的鼻子,他决定给自己泡个板蓝根,就当是喝热饮。
吹了会空调,等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晾干了,独臂大侠路当归捞起筷子,开始和饭盒中的蛋炒饭斗智斗勇。
刚吃到一半,他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又出什么事了?
放下筷子,打开休息室的门,路当归发现不远处的楼梯口站着一名中年男人。
男人的手上拉着一个小女娃,胳膊里还抱着一个。
看到路当归走出了休息室,护士长连忙转过头,拼命朝他使眼色,意思是让路医生先回避一下,她们会处理好的。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中年男人刚一看到路当归,就抬手指着他的脸,用本地口音开始嚷嚷:我就是来找他的,为啥骗我说人不在嘛?
护士长脸上堆着愧疚的笑:路医生白天不值班,刚刚才到的医院,他确实不知情
没等她把话说完,中年男人完全无视了周围几名护士的阻拦,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径直朝着路医生走了过去。
认出面前的年轻男人就是医院公告栏上的路姓医生,中年男人面色不善地开了口:
路医生,我媳妇今早才送进医院,晚上你们就打电话来,说她寻死觅活要跳楼了,是咋回事?
听到中年男人的话,路当归敛了敛眉头。
刚才那名女患者属于A07病区,诊断单上登记的主治医生确实是自己。这名中年人或许也是看了诊断单上写的医生信息,才直接找上了门。
将目光从中年男人的脸移向了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路当归淡淡出声:
李先生,您夫人三年间生育了四个孩子,身体的健康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理想。既然已经产生明显的产后抑郁症状,您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备孕?
被路当归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中年男人的脸色骤然一变。
将怀里的小孩交给年纪比较大的女孩,他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扯住了路当归的领口。
这是我自己的家事,你他妈管得着?
瞪着面前毫无惧色的年轻医生,中年男人的语气里满是威胁,老子才要问了,要是我媳妇今天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你?
后脑勺撞上了身后的休息室门,脑后陡然传来一阵痛意。被中年男人紧紧攥着领口,路当归不怒反笑:
李先生,医闹现在已经入刑了,请您注意下举止。
他心里自然清楚,那么大的雷雨天,男人专程跑来医院是为了什么。
家里养了那么多孩子,开销自然不小,老婆又住进了医院,每天都要花钱。要是能够拿轻生这件事当作把柄,狠狠讹上医院一笔,倒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看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护士长早就偷偷溜下楼,将安保处的保安喊了上来。
透过玻璃大门,看到背后围过来了几名身着制服的保安,中年男人也有些怂了。
他一把松开了路当归的领口,却在转过身的前一刻,正正朝着路当归的脸吐了一口吐沫。
路医生!
护士长惊呼出声,跟在身后的几名保安也顿时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路当归抬起手,一点点擦走了脸上的污痕。他眉眼低垂,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我没事,将纸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路当归双手插兜,淡声道,患者应该已经醒了,带李先生去A07吧。
走廊上的人都已经离开,路当归转过身,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
进了卫生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两把脸,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影。
对熟悉和亲近的人来说,自己或许有些暴躁,还很爱发脾气。但在外人面前,他其实总是一副处处忍让的性子。
一直在人前保持着这样的假象,他从来没有奢求过有人能注意到自己的真实感受,哪怕关心地问上一句都好。
直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第一次有人察觉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
那个人坐在后院的轮椅里,神色淡漠地望向他:
【为什么会烦?】
乌云散开,月光沿着透气窗的缝隙洒上了卫生间的瓷墙。
湿漉漉的水滴沿着发梢往下淌,雾气弥漫上镜面,镜子里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在水池前静静站了一会,路当归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自从来到七院工作,这还是路当归第一次上到封闭病区的最顶层。
他曾给自己找过很多借口和理由,每次都已经走进了这部电梯,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按钮。
夜色已深,所有的巡房工作都已经结束。
封闭病区的走廊同样空无一人,除了过道顶上的声控灯,和走廊尽头那扇镶着铁丝的大门,整层楼已经没有别的光源了。
走出电梯门,路当归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朝着走廊尽头的大门走了过去。空荡的过道里,他的脚步声显得尤为突兀。
一路来到走廊尽头,路当归在封闭病房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关在里面的那个人应该早就休息了。
并不想打扰到里面那人的休息,抬起手在门口站了很久,路当归还是没有敲响眼前的这道门。
他不想回办公室去,应付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的关怀与慰问。也不想待在休息室的隔间里,就这么和着衣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虽然隔着一道门,但这里有他可以放下一切,临时停靠的港湾。
叹了一口气,路当归背过身子,靠着病房门缓缓坐到了地上。
双手抱住蜷起的膝盖,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上身后的病房门,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刚等他调整好坐姿,门的那一侧就出现了一阵非常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门口停了下来。
路医生,是你吗?
病房内隐约传来一道淡漠的男声。
下垂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路当归垂着眼皮,一声不吭。
他并不知道刑珹是怎么认出来的自己,他也不想开口问。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太累了,上下眼皮困得直打架。
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中只剩下长久的静谧和沉默。
过了一会,门后面发出了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
紧接着,路当归听到刑珹的声音从自己脑后,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悠悠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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