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话至此处,不禁压低了声音,凑到郁溯耳畔,打趣道:我都要以为,你对句芒,生了那人间的男女之情了。
郁溯闻言,连忙低下眉眼,面色紧张道:下次,下次看到合适的,我带回来便是。
木神低眉看了眼树下二人,虽不知她们悄悄说了什么,却仍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难看出,木神望向郁溯的眼里,有着别与旁人的情愫。
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晓。
郁溯问:木神不喜欢人间的话本?
木神答:甚少接触。
那之后,郁溯便总是追在木神身旁,将那些自己从人间看来、听来的故事,一并说给她听。
郁溯问:木神可食人间的糕点?
木神答:不曾食过。
那之后,郁溯便时常从人间带回各类糖糕,缠着一向不食五谷的木神品尝。
小小的鸟妖,总是想将自己喜欢的所有,都尽数送给那位救下她的神灵。
而那位神灵,也从不拒绝鸟妖的每一次馈赠。
久而久之,曾经乖巧的鸟儿变得愈发活泼,所求也一日多过一日。
可但凡是她想要的,木神都会尽力给予。
时而伴她寻朝露,时而陪她品五谷,时而将她藏于袖中,带上天庭参加一些热闹的宴会,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听那鸟儿轻声唱着来自人间的歌谣。
岁月总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
木神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终于让那蛇山重新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草木繁盛,生机盎然,许多无处可归的弱小妖灵,亦被她收留至此。
可不知为何,她有些舍不得将郁溯送回去了。
某个夜里,扶桑不禁问道:那小鸟的蛇山既已恢复如初,你怎不将她送回去了?
木神沉默许久,最终只轻声说出一句: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我便送她回去了。
你可是舍不得了?
木神扬了扬唇,笑得尤为勉强。
我看那小鸟也舍不得你,可你必须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毕竟
扶桑沉声说着,望向木神欲言又止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将话继续说下去。
她该回去的。木神幽幽说道。其实这一切,无关舍不舍得,翳鸟都不属于碧海。
那毕竟是一只妖精,除非与仙神结下血契,从此沦作奴仆,否则无法长留于天界之地如今不管,可日子久了,天界总归是会插手的。
碧海一向冷清,根本没有任何妖灵。
蛇山多好,那比碧海热闹多了,郁溯回去了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木神这般想着,却仍忍不住将送走郁溯的日子一拖再拖。
她甚至不曾告诉郁溯,蛇山早已恢复如初。
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用力拉扯着她的理智,恨不得大声呐喊,以此向她宣布我就是想留下那只小鸟,你不准将她送走。
这样的挣扎,愈渐扭曲了画境之中所有的景象。
忽然之间,碧海于那骤雨之中卷起层层海浪,似天神降罚一般,久久不曾停歇。
那一刻,每一个入境之人似都能感觉到那一瞬木神心底不曾言说的执念。
可下一秒,一切终又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幽砚轻声说出了那句扶桑没敢说出口的话语:仙神是不可与妖魔相恋的。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似是随风去向了天边。
翳鸟自远方飞来,落在了有木神翘首以盼的岸边。
她化作人形,背起双手,踩着那细碎的海沙,一步一步走向了眼前的木神。
她的眼里,满满都是那位神灵的身影。
不止是今日,还有过去那三百多年里的每一个日夜翳鸟郁溯早已将木神句芒刻入自己的眉间心上。
木神眼底闪过一丝好奇,她浅笑着望向郁溯,轻声问道:今日身后藏了什么?
这只小鸟啊,总是喜欢将那些从人间带回的礼物放于身后藏着掖着,这般神神秘秘,仿佛千里迢迢带了回来,并非为了送她似的。
你猜!
上次提过的枣泥糕?
不对!郁溯摇了摇头。
人间的脂粉还是首饰?
也不对!郁溯又摇了摇头。
木神猜不到了,一时无奈地笑了笑:不要为难我了。
郁溯一时低下眉眼,不自觉抿了抿唇,脸颊不自觉微微泛起红晕,好半天才自身后拿出了偷藏之物。
那是一张绢帕。
绢帕之上,绣着只五彩的鸟儿,栖息于绿色的藤枝之上。
我偷偷绣了许久,不知重来了多少次,这绣出了这样一张。郁溯说着,抬眼怯怯望向了木神。
她想,她应能明白。
毕竟她曾与她说过,人间女子含蓄,表达爱意之时,总爱将自己亲手做的绣品赠予那心仪之人。
为了这一天,郁溯已鼓足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原以为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回应,却不料换来的只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那一日,郁溯拿出了三百年来,木神唯一没有接过的礼物。
郁溯站在海岸边上,海风吹得她脸颊生冷,所有笑意都在那静默之中,一寸一寸,缓缓散去。
有那么一瞬间,亦秋不由得抿住了双唇,止不住将幽砚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就像害怕看见相爱之人不敢相守。
可这一切,到底还是发生了。
长久的静默过后,木神有些恍惚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我已将蛇山恢复如初,你说你想要一个家,如今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
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郁溯静静低垂着眉眼,似是愣了许久,指尖绢帕不由得随风而去,落入身后的碧海,无人回身捡起,就这样缓缓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她再次抬眼之时,眸中已满是泪痕。
这里容不下我了,是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看
郁溯打断了木神的话语:你在赶我走,是吗?
短暂沉默后,木神低声说道:这里是天界,你本也不应在此久留。
你赶我走,就是因为这个?
木神大人,你难道就这么不想面对我对你的心意?
郁溯不禁红着双眼,上前追问道,它有这么不堪吗?
不是木神不自觉后退半步,眼底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慌乱。
她望向郁溯,轻声说道:不应是我,你心之所向,是谁都不应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郁溯才轻声说道:可偏偏,除了你,就再没有旁人了。
她说,她曾于火海中痛苦绝望,痛失所有之时,谁救了她,谁便是无尽黑暗中,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光。
她的命是木神给的,可若只是命,倒也罢了。
但那不只是一条性命,还有一颗心,一颗险些在火海中停止跳动的心。
她曾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向那缕光靠近,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受到厌恶。
可那位神灵,是多么温柔。
神灵接纳了她的所有,这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为,原来她们之间的距离,并不似她所想的那般遥远。
草木尽枯之时,是你给予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愿将你视做天地间唯一的渴求你缘何能够只将我当做芸芸众生中应度的那一个?
我在你的心里,有过哪怕一分的特殊吗?
那一日,木神没有给予任何答复。
翳鸟飞离了碧海,木神于岸边痴立了许久,忽而竟似失了魂般,于那望不见边际的海面寻起了什么。
郁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亦秋却已经能够笃定,木神句芒之心绝非草木顽石。
她分明放不下,为何偏要舍了
若她当年,能像今日这般义无反顾,翳鸟或许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渐漓不由轻声感慨着,若真动了情,为她舍了仙籍,不可以吗?
要是身份低微一些的小仙小神真与那妖魔相恋,舍了仙籍也未尝不可与之相守。
熏池轻声说道,可木神这样的身份,身系天人两界的万物春生,她若真不顾一切随了那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小妖
会怎样?月灼好奇问道。
只怕天界会为了两界安宁,强将那小妖诛于斩妖台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原来,有些时候,舍得,亦是一种舍不得。
第168章
那一刻,亦秋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本也是她不该忽略的。
在《枯枝瘦》的原文之中,确实有着这么一个设定,木神乃万物春生之神,每逢春时,便会为人界带来新一年的春色与万物蓬勃的生机。
天界若失木神,人间也将渐渐失去那些繁盛的草木。
木神堕,凶蜚出,这便是原著小说后期那憋屈死人的剧情来由。
《山海经》中曾有记载:蜚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在《枯枝瘦》的世界观里,「蜚」乃上古凶兽之一,曾为众神挫散魂魄,终又复生于「众生苦厄」之中。
而这众生苦厄,恰是木神堕魔之后,人间草木枯萎、哀嚎遍野、民不聊生之时所生。
这个设定,其实恰好与熏池所言对上。
正因失去木神会使得苦厄降临众生,天界才绝对不会允许木神与妖魔相恋。
这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身居高位者所要顾虑的东西,总是比常人要多上许多,天界负责守护人界,自也要替苍生未雨绸缪。
仔细想想,仙神不得与妖魔相恋,虽是在偏见之下离出的天规天条,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可言。
这事儿,其实就跟某些平台的作品审核差不多,因为要顾及的目标实在太多太广,实在做不到每一处都认真分析对错,可要是放任不管,又容易出现些大麻烦,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一刀切」。
如今看来,许是因为曾经出现过妖魔带坏仙神的例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又不便一一约束、管治,才会有如今这样的条例。
可惜,天道无情人有情,规矩定得再死,也禁锢不住人心人性。
无论小说还是现实,天界的木神,都为那「苍生」二字压抑太久了。
她终究会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只怕这故事的主线不管怎么更改,都注定无法避免那个最终boss。
在亦秋胡思乱想的时间里,画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亦秋本以为木神与翳鸟的缘分到此结束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郁溯走了,大家身处的画境却并没有消失。
原来,故事还没有结束,在这日月轮换之间,眼前那片模糊的天地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当一切恢复正常之时,木神从花神手中得到了那朵五色千叶莲。
她思忖许久,最终派人将此花送去了蛇山。
她想,待到此花治愈了翳鸟体内的火毒,翳鸟往后便应再无忧愁,也不再需要她的照看了。
可数日过后,翳鸟竟又一次飞了回来。
她没有像先前那样又哭又闹,只是在那熟悉的碧海之中寻到了木神。
那一日,木神正望着天边蔽日的云朵怔怔出神,灵思涣散到全然没有注意旁侧有人靠近。
忽然,一朵白色的小花落在了她的胸前,她恍然回过神来,抬眼只见那五色的小鸟立在她身后的柳枝之上,朝她微微歪着脑袋。
你
还有别的。小鸟说着,摇身化作女子,足尖轻点柳枝,飘然落于木神身旁。
她向前伸出一只右手,灵光自掌中闪过,散去之时,掌心多出一个用细绳拴好的牛皮纸小包。
先前同你说过的枣泥糕,我于人间试了几处,就这家的最好吃。
郁溯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那被牛皮纸包裹的枣泥糕,双手捧着送到了木神面前。
木神恍惚了片刻,下意识伸手接过,掰下小小一块,放入最终尝了一口。
那滋味,说不出是甜是苦,一个不自觉,便酸涩了眼眶。
她以为郁溯不会回来了,可从那一日开始,她们之间又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再一次回到了从前那种相处的方式。
可说是回到了从前,却又再不是真正的从前。
金乌不知道,扶桑不知道,可木神知道,郁溯对她抱着怎样的心思。
那让人无法忽略的心思,若是真就这样放任滋长下去,终有一日会要了郁溯的性命。
木神开始害怕,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好几次想要提及,都被郁溯快速岔开了话题。
木神知道,这只鸟儿在逃避,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抱有一丝侥幸?
若她们之间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谁也不多求,谁也不多想,如此千年百年延续下去,或许天界也不会阻挠什么。
可人心总是贪婪的。
尝到甜头以后,不仅仅是再也吃不得苦,还会止不住想要索求更多。
郁溯从来都不傻,她自是看得出木神的逃避,也会努力去寻找其中的缘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郁溯在送木神礼物之时,也会顺带为扶桑送去一些了。
每每送去礼物,郁溯都会和扶桑说上那么三两句话,木神从不去听,便也不知她们说过什么。
只是担心的,总会到来。
某日,翳鸟如往常般来到了木神身旁。
她追在木神的身后,拐弯抹角讲了许多自己在人间听来的故事。
末了,轻声问了一句:你赶我走,不全是因为天界容不下我,还因为仙神与妖魔不得相恋,对吗?
这样的问题,让木神彻底慌了神。
她不敢,也不想面对这一刻,如果面对真相便注定失去,那她宁愿自己是个骗子,永远活在自我欺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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