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举盏邀请众人同饮,除了道安之外,所有人都饮了酒,当然,萱城坐在苻坚的一侧,还没凑到嘴边,便被某人夺了酒盏。
你不许喝酒。
萱城暗笑,有人替酒,多好的便宜事啊。
声乐响起,场内并无伴舞之人,萱城以为只是听乐官们弹筝抚琴,却未料到,视线落在空阔的中场上,一位身段妖娆,风流妩媚的少年长袖飘飘,随着筝声而起舞。
正是淳展之口中嫁衣如火的连成衣。
他投来的目光笑中夹杂着媚态,身姿轻捷,细腰旋转,长袖甩动,袖口一一拂过在场的众人,场内一时静谧无垠,只余天籁婉转的筝声。
萱城知道连成衣会跳舞,当初在纥奚营地时,他被纥奚部落的人拥着跳舞,时至今日,萱城依旧记得他妖娆妩媚的身姿。
萱城盯着挥袖起舞的红衣少年,忽觉脸上发烫,他真的很美,就像蜀地人火辣辣的性子一样,他的美也是明艳如火的,美中带着硬朗,没有半分的柔弱不堪。
萱城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在场的诸位,白里透红淳展之,饮了酒的脸色夹着浅粉,桃花美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起舞之人,苻朗面色平静,端坐入松,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目不斜视,几位皇子微微一笑,对起舞之人像是赞赏,苻晖文静的脸上却起了波澜,双手紧紧的揪住自己的衣裳,萱城低笑,连成衣与他互相学习多日,在一起熟悉了,他自然最在意。
唯有吕光,一脸郁闷,一人独自饮酒,并无心思欣赏美人起舞。
他有心事,萱城看出来了。
他是大秦今日的丞相,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有什么事让他这么郁结不快?
好看。这时候,怀里出现冒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来,苻冼眨了眨眼睛。
冼儿,你看的懂吗?怎么就好看了?
就是,好看。
萱城轻笑,小人儿的词汇表述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些了。
好,难得啊,难得连公子今日献舞一曲,这筝声也与朕的心意暗合。一曲毕,苻坚点头赞叹。
第一次见他这么毫不吝啬的夸奖连成衣。
陛下,连某献舞权当是薄礼一份,赠与我高贵的阳平公殿下。
萱城欣慰,投去满意的笑容,辛苦连公子了,我非常喜欢,多谢。
连成衣轻轻摇头,他没有说话,可萱城懂得,他想说的一定又是那几个字,不必,不必言谢,真的。
连成衣平息了一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几案上的酒盏缓缓上前,萱城注视着他认真的脸色。
阳平公,连成衣该敬您,多谢您的不离不弃,去年李乌攻占蜀郡,我本是死里逃生,无力守护蜀地安宁,本应受罚,多谢您的宽容,我才苟活至今日,我,敬您。
他说的很认真,是呀,他是蜀郡太守,是萱城亲自将他从绵阳太守的位子上提拔至中央直辖的蜀郡担任太守一职,然而,蜀地的流民之祸一直没有消除殆尽,流民与晋朝多次里应外合,晋朝与秦作战之际,流民便趁机攻打蜀地,作为郡太守,他是该守卫蜀地,可是,蜀郡本就是一个是非之地,郡太守是丧命最高的职位,是萱城将他推向了这一职位,即便他没有抵挡住流民的攻击而致使蜀郡再一次被流民所占,可根本原因不在人为。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和地理问题。
蜀地割据已久,自成一体,中央政府难以委派有力的地方官吏去统治蜀地。大秦与晋朝共治以来,更是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漏难题,致使流民频发,朝廷设置的治所形同虚设,难以与蜀人真正的同心协力,加之蜀地地势险要,被横断山脉和秦岭山脉阻隔,自成一格天地,统一的政权难以渗透进来。
连成衣担任绵阳太守数年,绵阳百姓对他的英名无所不知,可一朝被提拔为蜀郡太守,不足三年,便被流民攻破,当然,这也是苻坚的失误,杨安是益州牧梁州刺史,统帅数万大军,管辖两大州,真正的封疆大吏,只有强兵悍将才能镇压住蜀地,一旦没了强大的武力支撑,蜀地政权便成了一块软柿子,所以,去年流民攻破蜀地,连成衣无错。
他不需要这么感激萱城,他该埋怨萱城的。
萱城捧着他的手,摇摇头,你不必这么说,真的,是我害了你,一直都是我的错。
苻坚接过他手里的酒盏,道,你们谁都没有错,还有,连公子,你应该知道皇弟不善饮酒的吧,来吧,朕与你喝。
他这一句话前一句正经,后一句带了几分其他的意味,一下子惹的萱城失去了诉说情怀的心思,喜宴喜宴,该高兴喜庆,诉说什么情怀。
连成衣微微一笑,好,陛下,您这护弟护的太情急意切了吧,我说的是正事。
你。
连成衣饮下酒,恭恭敬敬的弯腰施礼回到自己的座上,苻坚凑过来挨着萱城的耳边说,不要再看别人了,看看冼儿,多可爱,看看朕,对你多好。
萱城刚想回答他点什么,这时候,行云流水的美妙筝声下,一声青铜酒盏打碎在地的声音夹杂而来。
萱城顺着声音而去,只见坐在宴席最前方的吕光摔掉几案上的酒盏,几分醉醺醺的意思,他身旁的苻宏连忙去扶他,丞相。
这是怎么了,醉了不成?苻坚站立起身,朗声道。
吕光抬眼,两眼黯淡,对,我是醉了。
苻坚走下去,站在他面前,审视了一会儿,你真的醉了?
太子,送丞相回府。
苻宏搀扶着吕光的手臂,却被他一把甩开,萱城心下一杵,心道,吕光是借醉酒要闹事了,连忙疾步奔至吕光面前,一手扶住他,你真是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吕光又推开萱城。
苻坚笑道,朕看你真是醉了,好吧,今日的家宴便到此为止,太子,送你母后她们回宫吧。
是,父皇。
苻宏与苻睿各自送荀皇后和张夫人离去,苻晖和苻琳又去请了道安一起回宫,这下,场内只有淳展之、苻朗、连成衣和吕光还未离去了。
外面的月色淡淡洒了进来,冬月的寒气也熘了进来,明月捏着一件厚厚的袍子上前来,递给萱城,萱城却给了吕光,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劳烦王弟。
听他的语气太生疏了,萱城知道,他有心结,便对苻坚道,你回去吧,我陪他一起回府。
不行。
淳展之见机拉住苻坚的衣袖,走吧,走吧,陛下,我们回宫吧,朗儿,过来帮我一起送陛下回宫。
你们敢,你们。苻坚的话音消失在淳展之的大胆行为中,他示意苻朗缠住苻坚,二人一起将人连拉带扯拖离了阳平公府。
明月抱着苻冼跟在后面追了上去,连成衣走过来,面带微笑,俯身微微一拜,我走了。
嗯。萱城淡淡的回应了一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终于,只有这个借着醉酒赶走所有客人的人了,萱城道,我送你回府。
吕光的酒醒了一半,不用,我不回去。
你难道也住下来不成?
我怎么敢。他的语气中分明夹着嘲讽。
你怎么了,与我有仇吗?自从在平刚城外一别,你我数月未见,一见到面就夹枪带棒的,你这个样子可不像个丞相,丞相胸怀天下,我到底怎么惹到你了,好吧,就算我在平刚城冒犯了你,斥责了你,还偷了你的钱,你也不至于这么仇恨我吧?
你偷了我的钱?
吕光惊诧的抬眼望着他。
萱城心道,难道他不知道?
这个家伙,自己丢了钱都不知道么?
萱城不好意思的点了头,我想着要出去旅游,只好先向你借点钱喽,只不过没征得你的同意而已,就顺手摸走了,我会还你的,加倍还你。
呵呵。吕光一下子嗤笑出声,你,真是。
见他笑了,萱城便与他坐了下来,二人相隔一步的距离坐在地上,吕光又将身上的衣袍褪了下来递给他,萱城楞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我的生辰宴上还忍不住?
吕光的目光里渐渐有了明亮的颜色,他望着外头屋檐下红彤彤的灯笼,淡淡的说,你不该这样的。
怎样?
你是大秦王弟,是唯一的阳平公,不该身无官位,闲散一身,国家并不安稳,五族之人看似顺服,实则暗涌不断,陛下被蒙蔽,可他太过强势,想控制所有人,你不该顺从他,不该纵容他,你应该骂他,打他,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动他,我们都是臣子,别看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可今日我不敢对他动手动脚,你不一样,你们是血缘同胞,你应该像王丞相一样对他。
可我不是王丞相,也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人。
可王丞相也不是你,他不是王弟,你是。
你纵容陛下,对谁都没有好处,对这个国家,对苻氏,对你,对陛下。吕光说的一点都不像是个醉酒之人该说的明白话。
萱城何尝不知道吕光的心意,他怎么能不明白吕光话中的深意呢?
是苻坚的弟弟在纵容他。
可是苻坚那么一个人,萱城已经动了心。
他原本是想阻止苻坚的,苻坚做的错事他来弥补,他来承担业报,可他被苻坚一点一滴的打动,他明白这个人的心。
他劝不动,也不想劝。
只想纵容,也只想被苻坚俘获。
一场战争又如何?死亡又如何?人最终的归宿不就是死亡吗?阳平公苻融会死,苻坚会死,前秦会灭?
妄图篡改历史,都是徒劳无益而愚蠢的行为。
他要做的,只是这个过程,在这个漫长又短暂的过程中,享受一个人在身边的感觉。
那种相依相偎,缠绵至死的又浪漫又悲剧的归宿。
第二百八十六章 你们,带个孩子吧
我会离开。吕光说。
去哪里?萱城不禁心下一抖,吕光是离开苻坚了。
我的心思本就不在朝堂,你知道的,是陛下为了让我替代你才强行召回我的,恰逢父亲去世,我收了收心,可我发现错了,我不该收心,不该来到朝堂上,不该替代你。
我来了,你就要走,可你走向的却是皇宫,你一身闲散的走向陛下的身边,你陪他做什么?你不会反抗他吗?天下美貌的男子多了去了,若是陛下想要,你尽可以为他寻来,可你不该去听他的话,荒唐至极。
你没醉。
我当然不会醉。
可你也不该清醒。
众人皆醉么?我做不到。吕光挖苦道。
听我的罢,要不然,我就算是走,也走的不安心。
我会将丞相的位子让出来,如今,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也许我是在痴心妄想,我以为他会听你的话,可似乎你已经不想劝他了,你觉得他做的都是对的,是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他会感激?或许是放过你。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他很坚定,可人总有失手的时候,我不希望到那个时候,才追悔莫及,无论如何,你不要无所事事,不要被他控制,这是我今晚想说的话,明日是建元十五年了,我也该去请罪了。
你不要这么说,你没有错,哪有罪?我会听你的。
吕光深沉的注视着他,看了许久,萱城都觉得自己脸上发烫了,被他盯的这么认真,他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抚摸什么,最终却僵在了半空,吕光苦涩一笑,小时候我怎么没发现,你,有妇人之相呢?
他从地上站起来,修长的手臂挥了挥,洒脱的姿态,不必送了,这长安城,我还是能回到家的。
他走了。
萱城到最后也没有送他回府。
吕光说的要离开了,他要去哪里。
公元380年,大秦建云十五年,大年初一。
昨夜落了雪,足足三尺之厚。
一觉梦醒的时候,府里的下人在庭院中扫雪,萱城顿足,立于屋檐前,凝望。
千里白茫茫,素白无垠。
多么纯净的东西啊。
别扫了,停下吧。萱城说。
下人们停下,明月吩咐不用扫雪了,萱城于是走到了雪地里,他蹲下腰来,掬起一把碎雪捧在手心,纯白纯白的,清明透彻,萱城的眼睛望上去,就像是被磁力吸引住一样,怎么都挪不开了,忽然,一双苍白骨瘦嶙峋的手指攀了上来,继而那双手一把捂住了萱城的手。
萱城抬眼望着他,你又来了?
苻坚说,皇弟忘记了吗?朕说了,每年要与你去望梅亭相会。
碎雪一点一滴的从指缝间滑下,手上略微冰凉的温度被随即火热的手心捂着,没过多久,热温就传遍了全身,萱城一时晕乎乎的,就点了点头。
苻坚大喜,拉着他的手就出门,身后跟着明月和南岸,一路快速飞奔至骊山。
苻坚喜欢在寒冷的冬日里纵马狂奔,因为这样他可以用自己的体温暖热身边的人。
吕光跟你说了什么,一大早就去明光殿发疯?
他怎么了?
南岸说,卯时一刻他就跪在明光殿外了,怎么都不起身,昨晚他是不是做了错事,他怎么你了?
你想多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
苻坚的手从萱城的衣领处插进来,缓缓摩挲而前进,真的么?那他为何要认错?
萱城舒服的闭上眼,他的手太热了,但凡被他的手指摩擦而过的地方都像着了火一样,火辣辣的酥痒,萱城吸了一口气,微微喘气,他要走了。
游走的手立刻停住了,萱城登时只觉一空,不禁睁开了眼来,眼梢瞥向身后的人,只见他一向冷静的脸色上渐渐泛上了涟漪,苻坚对吕光是完全信任的,吕光把苻坚当做唯一的太阳,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离开守护的太阳。
骊山之巅的冰冷出人意料,苻坚几乎是把宫中过冬的御寒之物都搬来了吧,这望梅亭的前前后后都成了暖梅亭,周围火一样的腊梅花盛开着,将他们拥凑在中,萱城亲眼看着明月手里拎着的小人儿,红彤彤的脸蛋,一顶大大的鹅绒帽将小人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那双灰扑扑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着,萱城噗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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