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恒再次恢复意识,已然躺在了干净柔软的胡床之上,睁眼便见到了谢幼安。她撑着下颔垂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乎教他疑心是否是梦境。
“幼安——”他不由轻轻唤了一声,谢幼安立刻惊醒,微眨了眨长睫,忍着眼泪说道:“长仁,你终于醒来了。”
☆、终章
游山玩水,修身养性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已是太元二十一年,距孝武帝驾崩已有一载矣。
“儵鱼出游从容,是为鱼之乐也。”谢幼安俯视着江面细小的鱼,一群一游,自由自在,不禁微笑着道。江风从身后吹拂着衣袖,来人带着笑意,话被风吹得轻了三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谢幼安微一挑眉,往后退了半步,和他并肩站着接下去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他们说的是昔日庄子站在濠梁之上,和好友惠子的对话。庄子感叹儵鱼自由从容,惠子呛他道:“你又不是鱼,你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淡淡地道:“你又不是我,你哪里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嗯,既然夫人说儵鱼快乐,”陆恒却不按照惠子的话了,从身后环抱住谢幼安,笑着说道:“儵鱼自然就是快乐的。”
“娘亲,前边就是靠岸了,”话说了一半,那小孩住了口,嘟嘴轻喃道:“怎么又抱在一起了,打搅了,打搅了。”说着自顾自走了。
谢幼安哭笑不得,推开陆恒,唤道:“元子,过来。”
这男孩方七岁,身上穿着褐色交襟棉衣,脚上踩着牛皮小靴,圆脸大眼,可爱极了。他原是沙场孤儿,父母俱亡后被人贩卖为奴,谢幼安一时不忍,将其买了下来。
那时他还只六岁,扔着不管,最好的下场也是沦落为乞儿,怕是一个冬天也挨不过。谢幼安和陆恒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养如同亲子,取名陆宁,字湛元,是明镜长久之意。
一般孩子及冠之年才会有自己的字,足可见谢幼安有多疼他。
陆宁乖乖地过来,垂着小手站着,说道:“娘亲有何吩咐?”他对谢幼安的话是十二分的听,绝不会有什么调皮偷懒的时候,对待陆恒就敷衍多了。
“那卷兵书瞧了有大半月了,可有所悟了?”
这孩子方学完论语和千字文,认了好些字,便扑到了《孙子兵法》里。时常拿不认识的字,或是很多理解不了的句子问谢幼安,翻阅了快要一整月,一副百看不厌的样子。
她问的是除了书上写着的,有没有另外自己的想法,这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来说,是问的极难了。若非见他痴爱兵法,她是不会兴起这般问的。
陆宁迟疑了一下,掰了掰小手指,方摇了摇头,道:“没有所悟。”
谢幼安正欲说什么,想了想睨了眼陆恒,说道:“难得元子如此喜欢兵家,你以后每日教他两个时辰的兵书,从‘国之大事,存亡之道’讲到‘三军之所恃而动’,三月时间,细细讲解一遍。”
陆宁年纪小,就算背下来整本兵书,也很难有自己的所悟。陆恒则不同,他领兵作战如此多年,所思不会限制在书中,稍微讲讲便能对陆宁大有启发。
陆恒颔首,摸了摸陆宁的小脑袋,笑道:“早告诉我你在看兵书,有何不可的。却只告诉娘亲瞒着我,小崽子你岂非是欠扁。”
小陆宁忍着内心欢喜之情,手叉着腰,模仿陆恒学的惟妙惟肖道:“阿宁若告诉父亲,父亲必然会说,你娘亲教你的书可都看懂了?贪多嚼不烂,先去学你娘亲教的。”
谢幼安想教他的是“上善若水”,却从不反对他心中喜爱“上兵伐谋”。这大概便是孩子愿对她言听计从,事事依赖的诸多原因之一。不是所有至亲都能如同谢幼安,真正耐心地因材施教。
陆恒无言以对,无奈地看了谢幼安一眼。
“好孩子,腹中颇有谋略之才。”谢幼安大笑,笑完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父亲若教的有一点不好,都来告诉娘亲,自有娘亲来收拾他。”
说笑间船已停下,陆恒一手牵着谢幼安,一手拉着陆宁,三人一齐下船。离开建康城多时,谢幼安笑容渐敛,心中多了些愁绪。
昔日陆恒的最后一站,能侥幸不死多亏了有奇人相助——便是谢幼安的师父,天下智者姜宴。
他以纸为球,内塞石屑,外涂黄蜡沥青炭木等等……制成的火药弹威力不大不小,却足以威慑众人。师父面上从来不说帮陆恒,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心软助了他一臂之力。
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幼养大的孩子,失去自己的郎君。
从此陆恒对北伐心灰意冷,伴着谢幼安游山玩水。他们每两个月回乌衣巷,也再不关心建康城的权利更替,不留意各大士族的互相制衡。若非今日特殊,她原本下月才会回来的。
在这静谧怡人的地方,是琅琊王氏的祖坟,他们面前的女郎生前名叫王澄,字幼清。
陆恒拿着精巧结实的纸鸢,随着纸钱一道烧走。谢幼安久久才道:“你可知道,刺死幼安的盗贼,正是吴郡山洪那次我们遇上的人。领头的人姓祝,便是他杀了幼清。”
那时一念善意,怜惜他们的逼不得已,在军士追踪时甚至还指了错的方向。兜兜转转,善念化为恶果,竟报应到了无辜的小幼清身上。何等不公。
陆恒无言,只是上前环抱住她,谢幼安脸靠在他的胸口,很快他胸口的衣襟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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