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张了张口,又闷了闷。
曹同知再一抬眸,看眼前这个俏生生白净净的小姑娘,有些像在做梦,苦笑着摇摇头,“我先头只觉你亲切...却从没想过你就是我失踪了十来年的亲妹妹...”
含钏也苦笑。
这谁能想得到?
第二百五十四章 珍珠圆子(下)
这...这谁想得到啊!
更深露重,正月的风比腊月更凉一些,雪停了,只剩下化雪时的寒气。
正房点着三盏油灯,拿特意做花的油纸灯罩罩住,透出来的光显出几分浑噩与迷茫。
含钏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罩在床榻上朱褐色粗麻床罩,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什么感受全都是空白一片,眼睛红红肿肿、干干涩涩,许是刚刚哭多了,眨一眨眼,眼仁和眼皮都疼得厉害。风吹打在窗棂上,饶是将窗棂栓子摁下来锁住,也能清晰地听见风将木框与砖墙吹得“哐哐”敲打的沉闷的声音。
含钏翻了身,压住了左边的胸膛。
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发出声音。
含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薛老夫人与曹同知一直在食肆待到子时,薛老夫人很着急,急着让小双儿去给含钏收拾东西,今儿个就连夜搬到曹家去,曹同知脑子灵醒着的,劝着说,“...夜里太晚了,左邻右舍都睡了,要不然待后几日我请个沐休,趁着白天,咱们再搬?”
是这个道理。
薛老夫人牵着她的手,直哭,哭到眼睛都蒙住了,含钏才将二人送回隔壁的府邸。
回到食肆,拿凉水净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与钟嬷嬷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躺下。
越躺下,脑子越清醒。
刚入宫,在掖庭外院学规矩,嬷嬷手特别狠,学错了规矩亦或是说错了话,一个板子不留一丝情面地敲下来...白爷爷用一大根宣威火腿将她换到膳房后,三九天手沁冰水里切豆腐,三伏天守在挂炉旁等烤鸭,白爷爷不兴体罚,他老人家玩的是语言攻击,骂得她分不清东西南北...梦里的情形她不愿意再想,只能将深入骨髓的痛藏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总以为把她发卖给内务府的那对夫妇就是她的爹娘。
怨过、恨过、想念过。
可后来徐慨说,那对夫妇并不是,她甚至有可能不是那个村子的人。
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过,她的父母、她的亲人、生下她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如此困苦的人生?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她如同其他人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她是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与境遇?
薛老夫人说,她是曹家的人。
曹同知说,她是他的妹妹...
含钏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窒息的感觉让人清醒,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将那件小袄翻了出来,送到油灯下仔细查看,这衣裳是她的,没错,衣襟口子还有几滴早就褪色、变成黄褐色的血滴,她穿着这件衣裳进的宫...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所有入了宫的东西,全都登记在册,这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
甚至,曹同知嘴角的梨涡...
含钏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摸上嘴边。
是了,她一笑,嘴边也有梨涡。
浅浅两只,就像水面上的漩涡。
还有眼睛。
她的眼睛细长上挑,眼仁却又大又圆。
阿蝉说,她眯眼笑的时候,有点像只乖乖巧巧的小狐狸。
今儿个,她仔细看过曹同知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曹同知身上温润和睦的气息太重,冲淡了细长上挑眼眸带来的妖娆与媚气,不仔细看,很难穿透这个人风度翩翩的浊世贵公子气质,看到这双与众不同的大大的丹凤眼。
应该没错。
打更的又敲了一遍。
也不知是几时了。
含钏眯了眯眼,手紧紧攥住被子角,不知何时方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也没闲着,一会儿梦见掖庭那道狭长四方的天,一会儿梦到张氏狰狞苍老的脸,再睁眼时,太阳光从窗棂的缝隙直射进里屋,张扬明亮。
快到晌午了!
含钏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套了衣裳,随手将发髻挽了纂儿,刚出院落,便听见前边的厅堂里言笑晏晏的,既有钟嬷嬷的声音,也有薛老夫人神采奕奕的声音。
含钏刚探了个头出去,便被薛老夫人一把捉住。
“钏儿!”薛老夫人笑着冲含钏招招手,全然看不出昨儿个这老太太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呢....
睡了一觉,老太太精神头倒是顶好,发髻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穿了件喜气洋洋的褚色百子争春夹袄,耳垂上坠了同上回那支钗子差不多大小颜色的祖母绿耳坠,抿了一层薄薄的口脂,瞧上去容光满面、精神焕发的,“快过来!便想着由你睡,没让人去里屋叫你...”
含钏走过去,薛老夫人一把将小娘子拉到自己身边,“睡得好不好?惯不惯?北京城哪里都是好的,地方贵重、贵人良多,可就一点不好——这天儿太凉了,烧起地龙又觉得燥。咱们江淮一带,夏凉冬暖,各家各户升起的炊烟、门前的流水、澄澈的青石砖...是别样的一番风景。”
含钏有些想笑。
她都在京城睡了十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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