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笑,“是朕养的好儿子!”
徐慨默了半晌。
圣人指节扣在桌案木板上,扳指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朕竟不知是骂你蠢,还是赞你精!老四,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你告诉朕,朕是你老子是你爹!难不成还要摁着你的头,叫你去娶一个不称你心的女人?”
徐慨一张棺材脸,梗着脖子对着自己老子,没话说。
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非得要一把火烧了人钦天监!你要做甚!你要作甚!对谁不满意,便一把火烧了去!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评你?说你性情暴戾,残虐成性,斩臣子烧山头,不高兴时为所欲为,目无法纪!”
魏东来心头一颤。
他几时未见圣人动真怒了?
十来年了吧?
就算抄世家的底儿时,圣人也是笑呵呵的,就算下旨斩杀朝中贪墨数万的臣子,也从未见圣人动怒...
如今教子,竟发怒?
魏东来难掩神容怪异,快速拿眼风扫了扫在殿下跪得规规矩矩的秦王,再一想——不对,圣人也许久未曾教子了!待三皇子恪王,圣人从来春风拂面,待二皇子端王,圣人均是夸赞有加,更别提醉心书画不理世事的大皇子与那几个还未长成的小皇子...
有些时候,肯骂你才叫爱你。
魏东来躬身,隐于角落。
徐慨抿了抿唇,满腔的话就在嘴边。
想说,却不敢说。
“你笃定无论何时,他一定不会杀你,你便可以信任他...”
含钏的话陡然响在他耳边。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也觉得,儿臣是这样的人吗?”
圣人,不会杀他吧?
应当不会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
圣人看向徐慨的目光,从怒气冲冲,到疑惑不解,再到平和如常,“朕相信与否,又有何用?朕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朕可以将这些流言全都清扫干净吗?”
圣人声音发沉,恨铁不成钢,“朕都做不到,所以朕才气,气你,你明明又千百种方式拒绝与张家的亲事,却偏偏选择了最后一种自损一千的法子!”
徐慨埋头不语。
圣人叹了口气,“老四,你知道钦天监来回复朕时,说了什么吗?”
徐慨轻轻眨了眼,心里很明白。
“说,四皇子命格太硬,将女方的八字克出了煞气,故而钦天监失火,庚帖烧毁。”
圣人冷笑一声,“钦天监主事更谏言,由钦天监出面到秦王府做一场法事,消除这股煞气——既推了罪过又讨了好。”
皇家娶亲,步骤繁琐,若走到合八字这一步,之前必定经历许多人掌眼,其中少不得钦天监把关。若钦天监当真,这时说出二人八字不合的话来,打的便是自己的脸。
既不能打自己的脸,便只能把锅扣在徐慨身上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且民间流言甚广,说他一句命格太硬,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徐慨抿了抿唇,低头垂眸。
“朕已夺了钦天监主事的官职。”
圣人的声音放得很低,看徐慨的眼神里隐约透露出几分期待,“你斩杀朝中重臣此等大事,尚且可对朕知无不言。如今不过是推却一桩小小的婚事,却大费周章...”
说到一半,圣人顿了顿,微不可闻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再一抬眸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下至尊,站起身来,“夜深了,出宫回府吧。往后做事说话,多动动脑子。你与你那两个哥哥不同,他们尚且可有行差踏错的机会,你却只能背水一战...”
圣人的身影快要走到门口了。
徐慨猛地抬头,轻声唤道,“父皇——”
圣人步子停了下来。
“儿臣...”徐慨声音发抖,“儿臣所有事,皆可对您知无不言。唯独此事,儿臣...步履维艰...”
圣人转过身来,等待儿子继续往下说。
徐慨艰难地抬起眼眸,“儿臣害怕此事一旦让您知晓,儿臣在意的人将会身陷危险的境地...儿臣对母妃尚且三缄其口,对您...对您...”
他不知道,圣人与顺嫔知道含钏的存在后,将会是什么反应。
顺嫔是个好性,但事涉唯一的儿子,她会不会过激处理,他一概不知。
更何况,从来便远在天边的圣人,他的亲父。
如果让圣人知道,他一心求娶含钏,圣人从来便杀伐果断,万一做出不利于含钏的举动,他岂不悔恨终生?
圣人耐心地站在徐慨身前,不催促,亦未露出不悦的面容。
徐慨沉下心,终于开口,“儿臣已有心悦之人,然在世俗眼中,那人身份低微,不足以配。”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烤虾段(下)
冬夜凉寒,北京城的风又干又涩,穿透内城河玉带环绕着的宫墙柳,带着自由与喧闹的芬芳吹进深宫内闱,这股风吹到承乾宫时已被内宫层峦叠嶂的飞檐与重重叠叠的宫室消磨得没有丝毫的棱角与躁气。
徐慨艰难俯地,脑子放空,只觉这块绵软的波斯毛毯热得烫手。
此话一出,便再无转圜余地,是善是恶,是坎坷还是坦途,皆在圣人一念之间。
无力感涌上心头。
徐慨埋着头,紧紧眯了眼,睫毛轻颤,如若他更有力量一些,无论是面对那两个哥哥,还是圣人,他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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