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二人住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农家小院附近时,谢青鹤每日想念伏传,无法止息心念,就故意找二郎来传授各种秘法小窍门。听说他要教什么东西,二郎也习惯了,并不觉得惊讶。
然而,当初的二郎刚刚修行一年有余,连门槛都没摸着,谢青鹤教他的也都是些粗浅玩意儿。
世易时移,二郎不仅心无旁骛地修行了六年,又博得了谢青鹤的认同与欢心,教给他的东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光是离开莽山密林的两天时间,二郎就学会了一门《鹤翔》身法,是谢青鹤所创的轻身术,因谢青鹤还未收徒以后也不会收徒,这门身法只有二郎得了真传。
远近亲疏,果然不同。二郎心中默默记下这一点,跟在谢青鹤身边时,越发地恭敬讨好。
走出莽山之后,谢青鹤决定直接往附近的大城打听消息。
咱们不去见小师父么?二郎不解。
谢青鹤解释说:已经过去六年了,若韩琳肯听你小师父的话,不至于偏居南郡一隅。若他不肯听你小师父的话,只怕南郡也不一定坐得稳。不管怎么说,直接往南郡跑,基本上都会扑空。
何况,伏传都不一定还跟韩琳在一起。说不得二人已经分道扬镳了。
二郎有些担忧:如果小师父不在万象,天下这么大,咱们怎么去找?
谢青鹤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根本不担心找不到伏传。若韩琳与伏传分道扬镳了,就去留下巨石的小院找,那里没有消息,就去京城住过的小院找,还是没有消息,就去屏乡老家找
他和伏传没有商议过失散了该怎么办,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从何处来,往何处找。
密林出来往县城的路上,谢青鹤就感觉到异常不祥的气息。
平整的土地似是被许多人踩踏过,路上还有新鲜的马粪,马蹄印,而且,没隔多远,道边就有人的粪便尿渍,味儿还挺大。二郎也很奇怪:此地农人都不拣粪沤肥么?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说农人吝惜肥力,必要回自己家五谷轮回,不能便宜外人。
谢青鹤摇头说:怕是有战事。小心些,附近或许有探哨。
顺着前往大城的官道行走,半道上就遇见了一支多达千人的兵马。千人行军速度比较慢,比不得谢青鹤与二郎的脚程,就这么被他俩后来居上地缀了个尾巴。
大师父,这里难道也闹贼?二郎目瞪口呆。
你有多久没出来了?谢青鹤问。
二郎掰起指头数了数:三四五五年?
谢青鹤也是服气,总共闭关六年,二郎就有五年都蹲在密林跟他一起不出门。想来是前一年里断断续续把生活日用的东西买齐了,没事就不必出去了?
二郎不大好意思地说:大师父,那林子里晕头转向,我每次出去迷路,回来也迷路
总之,谢青鹤闭关的六年间,天下彻底乱了。
他俩功夫好,哪怕不小心撞见了这股千人部队,也没有被队伍前后的哨卫发现。
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探哨。二郎说。
这支千人队伍里,大部分都是粗通拳脚功夫的农民,领头的则是几个隐约摸着入道门槛的修士。
看着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从上到下或许都没有几个懂得治军打仗的,想要啸聚成群横冲直撞,直接就把队伍拉出来了,哪里想得到还要在队伍前后安排探哨?
谢青鹤认为,二郎说得对。
一路跟着这支队伍到了富安县城,这支队伍连战前整队都没有,直接就冲着城门和城墙去了。
谢青鹤:
城楼下大规模农民械斗,城楼上则是训练有素的守城士兵。
城门关上之后,一波箭雨呼啸而至,不少攻城的农民都被射死。这时候就有领头的修士出场,强行攀上城楼,试图一力降十会,以武力解决掉城楼上的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二郎看了一会儿,小声问道:是小师父教给李瘸腿的功夫。大师父,咱们帮忙么?
伏传在贫民街区挑了几个弟子,传功的任务就分给了三娘和二郎,二郎很清楚教了什么。
这世上有修行天资的人和后世一样的稀少,伏传传功的底本都是《大折不弯》心法,只是根据各人情况的不同,又有增减。比如王寡妇是女子,修法与男子就不相同。李瘸腿足少阴足少阳两条经络都不能行,想要修法,也得伏传捉刀帮他做增减,王瞎子也是同理
李瘸腿的修法就是伏传为他量身定制的,负责传功的二郎一眼就能认出来。
谢青鹤见识眼力只会比他更好,摇头道:看看。
县城城墙并不算高,建城之初防备的就是普通人。攻城这一方虽是农民居多,也完全抵不住守城士兵的反击,架不住城下有能攀墙强杀的修士领头,很快就占领了城墙,就有源源不断的农民军爬上墙头。再有人从里边厮杀近城门,将门栓抱开,城池当即陷落。
进城之后,有领头的修士喊:去县衙,去县衙。捉拿狗官。
另外一个修士喊:去仓库搬粮食。
还有一个女修士在怒吼:不许欺辱妇人!
涌入城中的农民军如潮水般四散,有些去了官衙,有些去粮仓搬粮食,更多的则是涌入富户家中,抢夺金银珠宝,奸淫美貌妇人,一时间拍门声,厮杀声,哭喊声在城中此起彼伏。
※
与此同时,城内文庙棋亭中。
两个衣衫锦绣的男子相对而坐,面前放着的不是棋盘,而是两幅茶席。
二人都静静地坐着。
有黑衣甲士上前禀报:闫欢率人入城之后,劫掠百姓,欺辱妇女。李夫人并不能辖制群众。来报时,已有七户平民遇害。
左边坐着的男子约摸二十七八岁,低笑道:周兄,你看如何?
这位周兄,正是周家大郎。他倏地站了起来,说道:我亲自收拾残局。
左边那人也不曾起身,拿起扇子挥了挥,笑道:这可不能去我大兄跟前告状,说我残害你的故友同道了吧?也不能请伏先生拉偏架了吧?
大郎霍地转身:韩珲,你说清楚,谁拉偏架?
韩珲挥着折扇,呵呵一笑:你不去收拾残局,要跟我争嘴?是嫌死在你故友同道手里的无辜百姓还不够多?要不你留在这里,我替你代劳了吧?说着,他吩咐在旁待命的黑衣甲士,去,把城收回来。
※
咻地一声。
一支带着白羽的长箭,射透了当头贼首的胸膛。
几个喽啰惊慌失措,恐惧又无助地喊道:闫老大,闫老大!你
还指望身为修士的闫老大,能够拔出胸膛中的那支长箭,和无数次一样坚强地活下来。
哪晓得闫老大只是睁大眼睛,嘴角慢慢吐出血泡,软倒在地。死了。
文庙棋亭中有命令下达,针对攻城军领头修士的暗杀,在城中迅速展开。
刚刚攻入城中的各大修士首领,正在兴冲冲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要么死在冷箭之下,要么被短匕切断了喉咙。修士被尽数点杀之后,马上就有训练有素的精兵进城,将四散各处的散兵游勇一一诛杀殆尽,根本不收俘虏,不接受投降。
反转来得太快。
刚刚还耀武扬威欺凌平民百姓的兵痞,马上就被更强大的精兵收割残杀。
二郎刚刚还在咬牙切齿,只恨攻进城池的贼人太过凶残,抢人财物不算,还要顺手砍杀家中的老人妇孺。没等他出手收拾几个,这群人马上又变成了俎上鱼肉,被训练有素的精兵斩杀,无论他们如何跪地求饶,骑着马披着甲手持钢刀的精兵也没有一丝怜悯。
最开始看着这批兵痞恶徒被砍杀的时候,二郎拍手叫好,直呼死得好。
但是,看着杀了一个,两个,杀了十个,二十个看着吓破胆的兵痞扑在地上求饶,依然被砍去脑袋的惨状时,二郎就笑不出来了。
谢青鹤行走在铺满鲜血的长街上,顺手拔出一根射在匪首修士身上的长箭。
因伏传调查刘娘子故事的缘故,谢青鹤对箭支也略有了解。箭这种东西是消耗品,追求实用性,不能搞得成本太高。这么漂亮的白羽箭,通常都是精兵或贵族所用。
他将箭支上下看了一眼。这箭并不普通,箭簇上有细细的符文,代表的意义是雷。
雷部诛邪,掌管律法。
换言之,这支箭也有清理门户的意思。
普通百姓这会儿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黑衣甲士则在街头清洗,看见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弯腰拔箭检查,几个附近的黑衣甲士犹豫了片刻,倒也没有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当叛军砍了,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街上闲逛?若不能自证身份,皆以叛贼论处。
二郎对朝廷的兵马官员有着本能地忌惮和恐惧,这就有些瑟缩:军爷,我们
谢青鹤问道:城破之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谢青鹤与二郎穿得都不算很好,何况,谢青鹤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再是英伟潇洒,一个出身不好的年轻人,也很难得到外人的敬重。他若是好声好气回答问题,跟这几个军爷客气两句,多半就会被客客气气地放走,然而,他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居高临下地询问。
哪来的小子如此胆大包天?快快回答爷们儿的问题,你是何人?家中大人姓甚名谁?我看你怕不是想跟这群叛贼一样,把脑袋送给爷们儿当现成的功劳?另一个黑衣甲士怒问道。
二郎顿时就怒了:你又是谁的爷们儿?入你亲娘!
愤怒之下,二郎也顾不得官爷不官爷了,飞起一脚,将几个黑衣甲士踹得滚了一地。
不等他补刀,谢青鹤已阻止道:不要杀人。我要问话。
二郎就用膝盖把剩余三个人控制在地上,一把揪起最前面的黑衣甲士,按倒在谢青鹤跟前:我大师父问你话,你就老实回话!问你呢!城破之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正如谢青鹤所想,城池陷落之时,这群训练有素的黑甲骑士就在城中。
以他们的战力,这座城池其实完全不必陷落。就在城墙之上,就能将那支仅有千人的乌合之众全歼。城门不打开,就不会有平民百姓被骚扰,不会有富户被强夺,不会有妇人被侮辱
为什么非要等城池陷落之后,才心急火燎地奔出来收拾残局呢?
这就很让人想不通。
走吧。谢青鹤示意二郎放开这几个人,去文庙看看。
二郎把那几个黑衣甲士松开,抬起头的时候,愕然发现,长街的两头已经被黑甲骑士挤满了。
至少二百把速射的弓弩对准了他与谢青鹤,乌压压的黑甲骑士堵住了长街两个方向,这种情况下,只怕只有神仙才能逃出生天?
谢青鹤不想大开杀戒,他想了想,说:要么,请文庙的将军来见一见我?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围堵在长街两端的黑衣甲士目光幽冷地盯着他,只等着命令,就用弩箭将他射成刺猬。
谢青鹤只好吩咐二郎:来我身边。
二郎连忙到他身边站好,问道:大师父,咱们怎么办?
谢青鹤将手一招,远处地上一把直刀飞入他的手里,说道:我手里有剑,你怕什么?
第128章
一开始,街市上的黑甲骑士都没看出谢青鹤与二郎的修士身份。
现今世上风行的修法皆由伏传所赐,全都脱胎自《大折不弯》修法。既然同修同法,修士之间很容易辨认出对方的身份。这批黑甲骑士也都学了些粗浅的法门,辨认修士来历是足够用的。
然而,谢青鹤修行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线。二郎在学会采气法后,隐居莽山六年,修行方向也不知不觉地歪到了上古借命术上。他们二人的修法,都与《大折不弯》大相径庭。
直到谢青鹤信手招来二十尺外的一把直刀,方才把堵在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惊住了。
凌空摄物!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入门的小把戏。
首先要做到真元外放。
以普通人的天资修习大折不弯心法,做到这一点就得花费十年以上的苦修。
其次,真元放出去了,还得精妙控制再把它收回来。
只能放不能收,就是隔山打牛,与凌空摄物差了十万八千里。最使人纠结的,就是这个收字。它与苦修无关,取决于人的资质。若是资质不够,修上一百年二百年,还是只会放出去,不知道怎么收回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持刀入手,不说普通人做不到,绝大多数修士老爷也做不到。
谢青鹤做得轻描淡写,仿佛没什么大不了。跟着他隐居六年全然不了解当世修行细节的二郎,也是真的没有多大感觉。这一招,二郎也会。莽山中俱是高林老树,干点儿什么都得狂奔怒爬,懒人可不得想点懒办法么?二郎这凌空摄物的本事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二郎是个没有多大见识的贫民街区少年,他知道谢青鹤和伏传来历不凡,认知也仅止于不凡二字。对于二郎来说,全身披甲的铁骑将士,神秘威风的背后统率,乃至于铁骑战马背后所拥护的高官贵族、皇室朝廷,全都是传说中高不可攀的存在。
面对这些高不可攀的对象,他依然有一种自己是弱者的心理,轻易不敢冒犯。
直到他看见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看见对面穿着软甲的队率招来属下,神色凝重略带焦虑地说:快,回禀六公子,此地或有寒江剑派高人出现。我等暂时不能动作。
二郎在莽山练出了极好的耳力,闻声惊讶又好奇,小声跟谢青鹤嘀咕:大师父,他们怀疑咱们是寒江剑派来的。寒江剑派又是哪路势力?现在江湖门派都能叫朝廷兵马这么忌惮害怕么?
谢青鹤: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通常都会随着离乱死亡而逐渐消亡。
秋水长祖师因变乱封山不出后,这几百年寒江剑派始终隐居。除了传承不曾断绝的世家故地,民间几乎没有了寒江剑派的相关传说。二郎这样的年轻人把寒江剑派认作江湖门派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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