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具身体里布下的层层禁制困在最阴暗的角落,浑浑噩噩不知春秋。
直到六年之后,一支破空长箭刺破胸膛,终于在她满身的枷锁上破开一道口子。
她像是见不得光的耗子一样活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从大梁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手里偷来一点喘息空间,并为此感恩戴德,心甘情愿替她挡去了所有的风霜雨雪。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窃取别人身体苟活的贼,从来就不是她。
“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身体啊!”
豆大的眼泪打湿了十三的肩膀,傅长乐死死抓着十三的衣袖,像是快要溺水的人死死抓着最后一个救命稻草,破碎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响着:“那是我的身体……和我的人生……”
她也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啊。
她会跟着父亲练剑,会被母亲抱着,听舅舅摇头晃脑讲着听不懂四书五经,而不是随时随地被推出去挡刀挡箭挨罚受骂,也不是时时刻刻去模仿另一个人的姿态语调、临摹她的字迹书画。
她也本该有自己的喜好,和父母双全的自由人生啊。
可最让傅长乐愤慨和无力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死了。
一身罪孽的巫心死了,推波助澜的梁景帝死了,甚至连不知情的获利者靖阳,也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向谁报复,不知道该向谁去讨回这一笔的血债和再也无法扭转的人生!
十三抱着傅长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心里熊熊燃烧着屠尽所有一切的怒火,开口的声音却带着酸软的水汽。
“殿下,殿下。”
十三一下一下抚着傅长乐的后背,想要低声哄她,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一遍遍唤她:“殿下,殿下……”
傅长乐重伤未愈,极怒极悲之下,胸口箭伤毫不意外地再次崩裂了。
封悠之气的直接摔了药箱,头一回指着十三的鼻子高声怒骂:“到底怎么回事?!她先前把所有人赶出去,好,赶出去就赶出去!但我走前怎么说的,十三,你自己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她保持情绪稳定、切记大悲大喜?我说了是吧,说了是吧,那你现在倒是告诉那些话是被狗吃了吗?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破事直接让她怒极攻心、悲极伤身?!她小命不要了是吧!
”
十三一声未吭任由他炮轰,封悠之一通发泄终于勉强平息了怒气,捏着鼻子替床上的病患重新包扎伤口,没曾想他刚一动作,昏睡过去的傅长乐竟醒了。
“哟,还活着呢?”封悠之一边包扎一边冷嘲道,“我说你要是不想活了就给个干脆话,你少遭点罪,我也省点事你说是吧?”
傅长乐心中郁气横生,听到这熟悉的挖苦反倒放松了些,苦笑道:“封神医手下留情,我好想好好多活两年呢。”
“多活两年?”封悠之白眼一翻,“就你和十三这德行,我看是要气的我少活两年!”
“说我就算了,别带上我们家小十三啊……”
傅长乐如今的状况实在算不得好,崩裂的伤口止不住血,红肿的双眼显然刚刚大哭过一场,微哑的嗓子还带着鼻音,却还强撑着同封悠之插科打诨。
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
一个能毫不犹豫同大宗师一命换一命、连刮肉拔箭都一声未吭的狠人,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关起门来抱着十三痛哭一场,甚至到现在都没能掩去脸上的痕迹?
在影九的记忆中,就算是在国破的那一日,这位公主殿下都不曾失态至此。
“阿九,我想请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影九被这一声“阿九”叫的汗毛陡立,更别说那个破天荒的“请”字,惊得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您、您说。”
“你替我回京,将我……”傅长乐一顿,闭了闭眼才继续开口道,“将我父亲的尸骨,迁到江州。”
影九傻眼:“您、您父亲的尸骨……”
这是让他去挖了大梁皇陵吗?
傅长乐没管周围一大片诧异的目光,她垂着眼,几乎是喃喃自语道:“比起青山,我想他应该更想回江州。”
提到青山,影九的脑子终于拐过弯来。
傅长乐今日的状态明显不对,他这会儿也不敢问这位殿下怎么突然想起给俞山南迁坟,只点头爽快应下此事。
十三喂了汤药,封悠之开始挥手赶人,出乎意料的,自傅长乐醒来后,就一直沉默着不曾开口的宋鹤卿留下了。
“俞山南并不是死在朕的设计之下。”宋鹤卿看着面容憔悴、眼含哀戚的傅长乐,艰涩道,“你那天曾说,选择为万民、为天下苍生去死,是他的权利,而非朕的。你说的没有错,事实上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的,本就是老师自己。”
傅长乐终于抬眼:“老师?”
“俞大家,是朕的老师。”
傅长乐纵然先前心里已有猜测,甚至故意提起回京迁坟之事,好顺理成章让宋鹤卿主动开口提及俞山南之事,可当真正听到“老师”二字,却还是心下一震。
当今这个世道,教人授课便可被唤作一声“夫子”,可“老师”这个称呼,却是只有真正收入门下、悉心栽培亲传学识的弟子,才有资格唤的。
作为当世最有影响力的文坛大家,俞山南最让人扼腕的,便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传弟子,这天下听过他教诲的、研读过他著作的学子巫术,却没有任何人能称他一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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