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眼中似也闪出泪光,但祝奶奶比祝微星更要强隐忍,她只深深吸了口气,抓紧了他的手。
祝微星离开前,突然听奶奶道:以后做了饭也可以让他来我们家吃,你也不用再来回跑了麻烦。
这两日脑子塞满了混乱的祝微星一下子没懂奶奶的意思,他思考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奶奶话里的他是谁。
尽管祝微星之前自认情绪管理严格,但就两家这距离实在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瞒天过海本就极难,被发现也算迟早的事,但祝微星没想过会那么快,奶奶竟还挑明得如此直白。
祝微星压下刹那尴尬后,摇了摇头:不用了,以后我都不会再去他家了。
在奶奶的惊讶里,祝微星回了房间。先找了地方安顿那铁盒后,又替打着小呼的哥哥盖好了翻下地的被子,才上床躺下。
自几日前从对面回来,他就夜夜失眠,精神萎靡,本以为今夜又是个难眠夜,谁知闭上眼竟瞬间失去了知觉。
与此同时,体内生出熟悉又陌生的撕扯感,比之上次虽没那么痛苦,但那种近乎皮肉剥离的过程却越发煎熬漫长。
祝微星已觉出发生了什么,可当睁眼瞧见面前场景时仍让他神思巨震,不知作何反应。
屋外,兰庭花榭,四面围湖,屋内,深顶高墙,黑白流光。
他竟然又来到了那栋湖心别墅。
而这一回,显然非他自愿。
逡巡着周围的一景一色,祝微星越来越惊,因为他发现,自己除了看着,竟再不似之前那样行动自如,他飘不起来挪不动步,没办法写想去哪儿就去哪。
伴着一声极轻的咔哒声起,被困在原地,寸步难行的祝微星猛然回头,不敢置信的望着别墅大门在他身后慢慢合上
第149章 生死
祝微星环顾四面, 别墅内一片幽晦,只几盏壁灯投射出簇簇光影,周围明灭暗昧, 让他难视全景。
忽然, 角落响起一丝动静, 祝微星急急看去,就见楼梯上慢慢吞吞挪下来一团巨型黑影, 脚掌落地时发出略显笨重的哒哒声,好半天才移到祝微星脚边。
竟是姜大款,其主人也把它带到了这里。
感知到祝微星的存在, 大款一如既往的高兴, 哈着舌头十足兴奋, 看得出几天没见十分想念。
大狗挨着祝微星转了两圈, 蓦地一挺背脊,转身又朝客厅另一头缓慢而去。
狗的动静点亮了廊架的声控灯,祝微星顺着它脚步才看清, 原来客厅一侧有堵矗立的玻璃隔墙,墙后的沙发上一直坐着一个人影!
祝微星一惊。
沙发上的人搭着腿,坐姿没个正型, 身上穿着惯常的T恤沙滩裤,可柔软轻薄的家居面料再不是流动市场奇奇怪怪的地摊版型, 一身养尊处优的贵气,丝毫找不到当日寒街陋巷中那吊儿郎当的穷小子身影。
祝微星怔然的看着他,目光又落到那人手边点着的一枝熏香上, 面无表情。
摸着拱到近前的狗头, 燕瑾看向站在客厅中的人,不, 是魂。他不甚理解的问:怎么这幅样子?不喜欢这里?
浑噩的光影里,他眉骨鼻骨下颚骨的线条在黑与白的交界里被切割得越发锋利,气势诡厉。
祝微星自然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表示心内的抗拒。殊不知他这幅气怒形于色的模样在燕瑾凉看来,反觉更生动合意。
玻璃隔墙上映出一片略模糊的虚影,没得到回复的燕瑾凉也不在意,只伸出指尖,轻轻的抚过那道人形轮廓。细看,能辨出那是个青年,有明丽的眉眼与清俊的身型,和别墅书房投屏里反复播放的画面一般模样。
燕瑾凉恋恋不舍的在玻璃上摸了一会儿才收回手,缓缓起身,绕过那半面墙,走了出去,慢慢来到祝微星面前,眯起眼打量对方。
他的靠近,却让祝微星微微缩了下肩膀。这未必是害怕恐惧,却有显而易见的忌惮,或是带着警惕的防备。明明几日前两人还同床共枕彼此信任,如今只隔了多久,竟难以相安,仿若陌生。
燕瑾凉悠然的面具隐约显出了一丝裂痕,眼底凶光一闪,又转瞬咧出丝笑来,他示意祝微星看这屋子。
上次来的时候是不是参观过了?上下五层,有露台有花园,算不得特别大,但两个人住应该是够了,楼上有影音室、游戏间、琴房、还有
燕瑾凉说得认真,可听出他言下之意的祝微星却越来越震惊,他瞪着对方,不敢置信这个人的意思是要真的将他关在这里?
仿佛未察觉到祝微星异样的燕瑾凉仍在滔滔不绝,不过说到一半,他又嫌烦,跳过了一大段道:一下子你也记不住,总之你不喜欢也没关系,以后总会习惯,或者实在不习惯,找个机会我们再换,但现在嘛,暂且只能将就一下
话未完又蓦地住口,因为他发现面前的游魂脸上现出痛苦之色,那么擅长隐忍的人都受不住的微微佝起了腰。
燕瑾凉皱眉,看向那枝熏香。
几秒后,伴着又一阵极轻的脚步,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他的魂魄已经要和新身体彻底融合了,短时间内两次强行离体,当然会不舒服。
燕瑾凉冷下脸来,瞥了眼从大厅另一头角落出现的白发红眼的男人。
繆斓像个机器人一样道:费了大半年才让他的魂和那具身体安稳契合,你这样破坏,我们就又得从头开始,或者另找一具。
原本因浑身乏力,像被八方袭来的手脚拖拽着的祝微星听见这话一下抬起头,撑起精神望向说话的人,又严厉且失望地看向燕瑾凉,脸上满是排斥。
本沉默下来的燕六对上祝微星的视线,像被他投来的怨愤所刺,燕瑾凉忽然沉脸,又阴鸷笑了起来,面现暴怒,竟抬起一脚猛然踹向了那堵玻璃隔墙!
只听一声巨响,碎玻璃随之哗啦飞溅!
燕瑾凉的下颚处也被崩裂的碎片割出一道鲜红的血痕,他却毫无所觉,压着暴虐道:那就不要了,再换一具不错,把他现在记得的都忘了,从头开始也好。
说到这里,他转头对惊惧的祝微星微笑:你说我不择手段,你觉得现在是依附着我而生?很好,那我不如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附生!
祝微星本是真被他脸上的狠厉给吓到了,却见对方放下这狠话后,犹是不解气的对着地上的碎玻璃一通猛踩,满肚子无处发泄的暴戾幼稚又陌生又熟悉。祝微星心内才升起的不安,又诡异的慢慢落了回去。
而一旁的繆斓一直安然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客厅里有那么大个暴躁鬼在那里发疯。
半晌,搞了一通破坏的燕瑾凉似稍稍消了点气,他回头阴恻恻的看了几眼祝微星,本还要说点什么,瞧到他脸上难过又呆滞的神情,又硬是闭了嘴,只留下一声冷哼后,拖着踩玻璃而伤了的脚,气鼓鼓的上了楼。
祝微星目送着那人远去,还有随在他身后姿势近似的大狗。被那两道略蹒跚的背影莫名扎了一下眼。刹那间,像有什么熟悉的画面朦胧闪过他面前,偌大的别墅,游戏间、影音室、露台、花园,有人、有狗
可这些又实在琐碎迅疾,让祝微星根本来不及抓住便瞬间散去。
客厅内重新安静下来,仍然不能动弹的祝微星只能希冀的向仅剩的那个人看去。
繆斓半隐在黑暗里,明明一身雪白,却和祝微星一般像缕鬼魅,尤其那双红瞳,半透半绯,毫无人气。
不过他却很聪明很敏锐,成功感知到了祝微星的深意,可惜,繆斓只看了他两眼,便事不关己的转身离开了这里,由着祝微星桎梏在黑暗里,无人可应。
祝微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还有多少时间会天亮。他并不真害怕在这里虚耗下去,他担心的是待到太阳升起自己还没回去,奶奶和哥哥要是醒来看到床上无声无息的他会是什么担心的反应。
唯一庆幸的是,方才周身那种不适倒是慢慢淡去,只行动依旧受制,困于原地。
无奈间,祝微星注意到地上一点焰红,是刚才摆在沙发前的一枝熏香,随着某人的暴力被打落在地,断了大截,只剩一点明灭。
这让他想起自己在金律奖前被迫游魂的那几日,最后似乎是姜翼点起了一卷蚊香,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孟济做法事时被祝靓靓捡去的也是一点香灰,所以香,难道就是自己能离魂附魂的秘密?
其后的时间里,祝微星便凝神盯视着那一粒微光,终于,在天际泛出青蓝时,火芯燃到尽头,焰红渐渐隐灭下去。
下一刻,祝微星忽然周身一轻,被定于原地的手脚恢复了自由。同时,有风从外面卷来,挟裹着他离开了别墅。
祝微星树叶一般飘起,凌空时他看到了顶楼露台边站着一个男人。
燕瑾凉倚在栏杆边,静静的看着那抹淡影远去,前一时还躁郁的脸上此刻已一片平寂,仿佛无事发生。
只那双眼中犹带深沉,细看,那光色,竟像悲伤。
一声急喘,祝微星猛然从床上醒来。
他睁眼的及时,下铺的哥哥正察觉他不对劲,着急的拍他胸口,吓得眼睛都红了。
啊啊不要睡不睡
祝微星顾不上稳住呼吸,连忙撑起身安慰道:不睡了,我醒了,没事,哥哥,我没事。
将祝微晨好一通安抚后,祝微星才下地去梳洗。
幸好奶奶没觉察屋内异样,她今天精神头很不错,给俩兄弟做了顿早餐。
一家人围拢着一起吃饭的时候,奶奶去屋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她给哥哥做了一只新的挎包,浅蓝的帆布,虽样式旧了些,但耐用又结实,特别适合他。她给祝微星做了一只枕芯,老人家像是知道他有时睡得不好,却未明说,只按着他的尺寸缝制了一个带薰衣草和决明子,有浅浅的花药香的枕头。
奶奶说:我年纪大了,手脚也越发不活络,趁能动的时候再忙一忙,你们年轻人可不要嫌弃。
祝微晨自不嫌弃,摸着那包喜欢还来不及,祝微星则抱着枕芯,不知为何久久难言。
奶奶问:不喜欢?
祝微星立时否认:奶奶应该多休息。
奶奶摇头,忽然让祝微星给她调一下电视。祝微星照办,就见屏幕里显出一段某地方台的报道录像,盛大华丽的背景,悠扬清昶的音乐,偶能看到青年少年在台前幕后青春美好的身影,那是金律奖的回顾节目,祝微星成功的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有些意外,却听奶奶说:昨天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今天有重播,我不懂这些,就随便看看,你去忙你的,电视完了,我就回房睡了。
祝微星瞧着老人家半晌,慢慢起身:那我去学校了,一会儿焦婶就来,您记得吃药,我下午回来再给您量个血压。
奶奶点点头,竟对两兄弟笑了笑,温柔慈祥,挥手让他们去了。
祝微星和祝微晨一起出门,离家时他觉得莫名不安。
陪着祝微晨往巨象百货那里走了一段,还没出渔舟街时,就听口袋里的电话疯也似的响起。祝微星心中诡谲一颤,接起后果然听见焦婶惊慌的声音。
微微星,你奶奶晕倒了我叫不醒她,你快回来,你快回来!
祝微星抓着祝微晨的手飞奔回家的路上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通救护车的电话,他只记得自己回到家,忽然之间像明白了奶奶说过的话。
孙子性情大变或许还能用失忆来圆,但孙子莫名会了那么多东西,又是做生意,又是弹钢琴,为人处世截然相反,老人家再迟钝,也不可能全然不察。
等待救护车来的时候,祝微星扑到床前,抓住老人的手一遍遍的抽噎着保证:奶奶,我会照顾好哥哥,我会照顾他,您放心,您放心
恍惚间,他感觉那只苍老的手若有似无的回握了一下,让他一下想起,在医院和这个老人初见的画面。
她乱了鬓发,冒着风雨,暮夜而来,虽面无多少疼惜,可那把旧伞,那双洇湿的布鞋,这一辈子,祝微星,都不会忘记
*******
一整天,祝微星都忙得脚不沾地,第一次操办丧礼,他一夜未睡,虽知奶奶喜静,但他仍听取街坊邻里的建议,该有的礼数一并不缺。
奶奶生前只同焦家往来较密,但也从不与任何人交恶,几十年的老邻居,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充塞了整栋七号楼。
苗香雪也来看望,她一直欣赏祝奶奶,见此也掉了眼泪,走时又忍不住骂姜翼,说平日和人好得不行,这关键时刻要帮忙却不见人影,回来一定揪着让他来给祝微星出气道歉。
祝微星未语,撑着精神把苗阿姨送走后又得体有礼的接待剩下的邻居,直到夜晚才歇。
祝微晨一整日都没有说话,他很担心哥哥,又陪着他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等人睡下才出了房间。
焦婶和何阿姨留了下来,本来龙龙爸爸也硬要留着守灵,但龙龙年纪小一人在家不行,且他身体也不好,被祝微星半强硬的劝了回去。
去奶奶房间给她收拾东西,焦婶自老人床下翻出好些塞满了纸钱的银箔盒子,本以为她是给自己所留,打开却发现每一盒里都放了一只玩具。
焦婶不明,祝微星却一下红了眼睛。
他惯爱忍耐,可这一刻像是实在忍不了歉意,对那东西反复呢喃道:我对不起奶奶,对不起
焦婶一惊:这说得是什么话。
祝微星不语。
焦婶叹气,一把握住了少年人的手:微星,你是还在介意以前不懂事时犯下的错吗?
祝微星摇头,他想说,祝靓靓再不懂事,或许在奶奶眼里终究是割舍不断的亲情。
焦婶却道:你大概不知,你奶奶前两天才告诉过我,临到老能得你这样的对待,大概是她先前修来的福气,可是她怕享不了几年了
说到此,焦婶也有些哽咽,没想到老人会一语成谶:其实也怪不了你以前的脾气,你爸爸不是东西,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你妈妈早年是苦,许是积了怨性格也越来越古怪,对你们除了打骂做不出为娘的事了,那两夫妻分了合合了分,根本不由你奶奶管,最后闹得年纪轻轻就撒了手,把你俩全托付给了她老人家拉扯大。
她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两兄弟,尤其是你,不优秀时要被家里拖累,优秀了以后还要背着你哥哥这个包袱到下半生,她反而说愧对于你,觉得你投胎来了祝家,委屈了你。
祝微星到底没忍住眼泪,良久,他郑重的说:做个祝家人,我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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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生——柳满坡(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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