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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生——柳满坡(68)

    但他舍不得羚甲里,舍不得这里。
    我和你一样,祝微星郑重地说,所有我认为重要的东西都能被从这里带走的那一天,我大概才会离开。
    在此之前,他不做考虑。
    *******
    在确认自己是楼明玥的那天,祝微星做了一个梦。
    不是夜半游魂,是真正的梦,过去的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那幢种满铁线莲的别墅里午睡,背景的留声机播放着音乐,耳边有佣人极轻的脚步声,往复徘徊,踌躇犹豫,像不知该不该将他叫醒。
    他其实早就醒了,想纵容自己再睡一分钟,可到底没狠下心,在秒针走过半圈就睁开了眼睛。
    老保姆站在床前看他,没掩住眼里心疼,小声规劝:又发烧了,在家休息下吧,半天也好啊。
    他听见自己说:已经午睡过了,再睡烧也不会退,我下午还有个会。
    起身头重脚轻地穿衣服,五分钟里电话来了七八个。
    他让保姆把留声机关了:唱片也收起来吧,以后怕忙起来就再没时间听。
    老保姆难过:弹不得,拉不得,以后听都听不得了吗?好歹留下几张就当解个闷。
    他扣衣服的手微止,慢慢走过去,从里面挑了三盘出来,都是贝多芬。
    老保姆懂他惯常喜好,见此露出诧异。
    他说:我以前弹不了贝多芬,也很少听,但最近有些感触,或许哪天可以试试。
    老保姆还是没明白,但仍挤出笑容:什么时候想弹就弹,我们都等着听呢,海先生也一定高兴。
    他也笑,边笑又边摇头:也或许不能了,好久不碰,都忘光了。
    老保姆忙安慰:不急不急,忘了想想就记起了,我们明玥那么聪明,什么都做得好。
    楼明玥扣完最后一颗扣,看向镜子里的人。
    与贺廷芝有四分像,但头脸更小,皮肤更白,极致俊妍的轮廓下却透出不健康的病态,整个人形销骨立。
    他看着自己,轻轻说:但这一次,我大概做不好了。
    老保姆一下红了眼,又连忙忍下抽噎,安慰:怎么会,这些年,那么多困难,没有你,楼家不可能撑过去。这一关我们也一定能平安度过。只要你健康,明玥,你身体好,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的。
    楼明玥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他转而说:陈妈妈,F国的薰衣草开了,大嫂向来喜欢,下个月您和她带着廷芝去玩玩吧。
    老保姆难过:明玥,你大嫂知道了。
    楼明玥手一顿:什么?
    老保姆:中心医院的李主任早上打来电话,再次催你入院,是她接的。
    楼明玥:她人呢?
    老保姆哽咽:她回贺家了,她说A市有全国最好的神外医生,她一定能给你找来,如果找不到,她就去A国再找,A国找不到,别国也能有,一定要找到。你以前能治好,这次也会治好。明玥,你会好的,楼家也会好的
    第91章 警告
    寒假前, 祝微星最后一次去学校,应姜来约,说有人想找他聊聊。祝微星明白是谁, 应了。
    走在校园路上, 瞧祝微星的眼光比以前更多, 有他自身形象缘故,有他考试视频被散播缘故,还有他和姜翼出没U体跑步照天天上论坛的缘故。
    化敌为友、惺惺相惜,近水楼台、竹马情谊, 诸如此类角度刁钻,思维发散的评论天天刷屏, 层出不穷, 甚至还给祝微星起了个恐怖外号,诡奇程度堪比聊斋。
    亏他心志坚定才能在这样千奇百怪的关注下不受外界干扰。
    进了电音设备室,里面难得热闹, 小小一间,挤了五六个学生。除了姜来和那楼昭阳,还多了几个面生的。不认识,但能猜到是谁,看他们身边随意堆的模块合成器, 一台能抵一辆车的架势,无外乎就是辛蔓蔓朋友提过的真电音大佬。U艺考试周, 这伙人难得冒了泡。
    见到祝微星,他们也投来好奇眼神。
    姜来当先上前, 考试那日他伴奏完在台下偶遇贺廷芝, 俩一道听了祝微星的琴。其后祝微星离开,贺廷芝匆匆追出, 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姜来管不了贺廷芝什么情况,他见了祝微星只想表达对他的赞扬之情。
    内行看门道,他是真不知祝微星的钢琴那么厉害。不必祝微星解释,姜来自己给他想了套说辞,一定是失忆前学过,现在又重新记起了!
    姜来正说得热络,被一旁人打断,是楼昭阳,他要为上次冒失给祝微星道歉,然后竟开口问祝微星要微信。
    楼昭阳笑容自认潇洒,在祝微星眼里却十足浮滑,不知他何意,祝微星还是一皱眉,回绝了对方。
    听见祝微星声音,隔壁房又走出一人,目光杂陈,情绪繁冗,倒不见初时的趾高气扬。
    为解当下僵视,祝微星轻言:出去说吧。
    贺廷芝点头,快步随在他身后。
    待他们走后,姜来气得给了楼昭阳一脚: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你想死啊!这二世祖视美如命,男女通吃,姜来再单纯都猜出来他打什么主意。
    楼昭阳皮糙肉厚,被踹得毫无所觉,只感叹:我怎么会把他认成廷芝呢,的确不像,一点也不像,我也没想干嘛,看他长得好看,交个朋友不行啊。
    这回不用姜来骂他,一边几人也看不下去。他们是姜来同学,又家境相似,平时玩在一起,和楼昭阳也算认识。
    好心提醒:这个真不行,碰一下,哥几个能预言你走不出U艺大门。
    楼昭阳不信:怎么?他在U艺还有特殊身份?
    习惯掌握所有风向标,哪怕是校园论坛流行都不轻易错过的电音大佬:身份不知算不算特殊,但有个新绰号以供参考。
    楼昭阳:什么?
    电音大佬:压寨夫人。
    楼昭阳不忿:谁是寨主?
    啊,我知道!姜来灵光一现,忽然抢答,微星自己说过,他是有个寨主,原来就是他。
    楼昭阳追问:名字?
    姜来摇头:我不知道,只知一个天天和他一起上下学,陪他跑步陪他练笛和他吃饭的好朋友。
    楼昭阳怀疑:那叫好朋友?!!!
    姜来:不是吗?我和廷芝也这样啊。
    楼昭阳:全世界谁有你俩正常!
    楼昭阳仍不死心追问:真有寨主这个人?
    电音大佬告诫:乱打听什么,活着不好吗?
    楼昭阳:说个名字总行吧。
    电音大佬被他缠得受不了,报了寨主名号。
    结果一人比楼昭阳反应更大。
    姜来:啊?
    楼昭阳:你认识?长得怎么样?有没有我帅?
    姜来摇头:我没见过,但这名字好熟。
    电音大佬:能不熟吗?U艺要有热搜,他能天天顶个爆字。
    姜来否认:不是不是,我不上论坛,但我在别的听见过他名字好像在我家,我哥嘴里。
    那头,祝微星和贺廷芝一道走出设备室,没走远,寻了个走廊随便一站。
    祝微星看着远方,贺廷芝看着他。
    两人谁都没说话。
    还是祝微星打破沉默,他能感觉到贺廷芝的紧绷探究,收了往日言语里的疏离,缓声道:你想问我什么?
    贺廷芝盯着他目不转睛,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寻常问题,却满是探究之意,祝微星轻笑:我叫祝微星,你不是早就知道?
    贺廷芝一怔,眼中有摇摆的光,一面像质疑,一面像希冀,交织成矛盾的研判。
    我知道我很像你一位故人,姜来告诉我了。祝微星将他这份矛盾看在眼里,明白贺廷芝对自己的敌意怕是全转化成了怀疑。他却像感知不到对方翻涌的情绪,平静道,你很思念他。
    贺廷芝将目光从身边人脸上移开,看向窗外。
    贺廷芝眉目锋利:他是我最最珍视的人,无可替代,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拿他做文章达到任何目的,半点都不允许。
    祝微星垂眼:你觉得我故意为之吗?
    贺廷芝面无表情反问: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祝微星说:姜来没告诉你?我失忆了。
    贺廷芝冷笑:你失忆了,为什么还会弹琴?
    初初听见那琴音,贺廷芝的确震惊到难以置信,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在他走后一遍遍的循环播放,独属于那人的技巧习惯哪怕贺廷芝再没音乐细胞都刻骨铭心。以致两次在身边这人面前失了冷静。可贺廷芝有楼家人的基因,极少感情用事,他去学琴、去U艺、去音乐楼夜半寻人多是挂念作祟,不过想找一情感寄托而已。当真有这样一人出现,贺廷芝反而觉得蹊跷。他身边别有用心者太多,自小堤防已习以为常。
    祝微星说:我失忆,也一样会吹笛。
    那你可真了不起,钢琴长笛都有一套,贺廷芝讥诮,目光如炬:所以,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祝微星沉默。
    他心内明白,他的经历根本毫无逻辑,而世间事一旦无逻辑,便没有争辩的余地,只看你心里认定。
    贺廷芝的反应完全在祝微星的意料中,这位小侄子不可能立刻信任自己,并往怪力乱神上靠,一如初初醒来的祝微星。
    祝微星转而问:姑且,你就当我真失忆,能不能告诉我,以前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
    想到过去,贺廷芝眉间略过一丝厌恶,又见眼前人清亮双眸,与旧时印象有明显割裂,那种熟悉感击得他一瞬晃神,又迅速清醒。
    似想观察对方打什么算盘,贺廷芝便说:一年前,我提前保送A大,又正赶上十八岁生日,便在U市办了场私人小宴,招待朋友同学。那天来了很多人,有些算朋友的朋友,我都不认识。你以前的你,不知怎么混入宴会,乱跑不说,还偷入了主人房间,拿了我的私人物品,幸好佣人上楼打扫,得以发现。
    祝微星皱眉:他我拿了什么?
    贺廷芝:一把梳子,我在国外某景区随意买的梳子,虽是乌木,但算不得古董,也算不得名贵。房子里随便一样东西能抵这玩意儿几十倍,不懂偷这什么眼光。
    祝微星皱眉。他以为祝靓靓只是觊觎富人宅邸,瞧见不菲摆设顺手牵羊,没想到还是有备而去?
    贺廷芝面露鄙夷:人赃并获,以前的你竟还抵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狡辩,我听不下去,就报了警。
    似乎想来,仍气不过,脸都有些鼓起,终于透出他这年龄该有的几分稚气。
    但你到警局一直哭,我嫌烦,最后还是大发善心没告你。
    祝微星无言,只能选择再次对贺廷芝道歉:对不起。
    贺廷芝沉默,未说责怪,未说原谅,盯着祝微星又打量须臾,轻轻错眼。
    过去的事,我可以当一笔勾销,贺廷芝道,隐含警告,但现在,不管是别人让你来主动接近,还是你自己存了阴暗构陷的歪心思,我劝你都好自为之。我可不是姜来,那么天真好欺,再让我发现你假借不该你肖想的人的名义,我便对你不客气。这一次,可不止是警局一日游那么好收场了。
    丢下威胁,贺廷芝再冷冷看来一眼,抬步离开。
    留下祝微星立于廊上,须臾,轻叹口气。
    ********
    千载难逢,这日祝微星睡了个晚,今日不开摊,睁眼已过九点。
    奶奶在外间扫除,哥哥拖地,作为家里最健全的劳动力,祝微星起身后,连忙搭手,客厅、厨浴、房间,一通下来,转眼下午。
    祝微星出门练长笛,一路上,炒腊肉,炸肉圆,蒸年糕,小小弄堂,十里飘香,各家各户春风满面,喜气洋洋。
    三小时练笛,在废地都像闻了桌满汉全席。
    回家在走廊遇上上楼找他玩的焦龙龙。大喇叭正站在梁家前,梁永富在他身边贴春联。
    良骥不好枥,志在千里;美瑜不恋山,心驰魏阙。
    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字很好,志向也高。
    发现祝微星目光,梁永富解释:是不是不太像春联?今年不方便,只能拿老的出来用,缺了点年味,还能将就。
    祝微星注意到他手背贴了纱布,表达关心:伤了手?
    梁永富笑容一滞,眼神像往前瞟了下:都快好了,前一阵被个神经病寻仇报复,小事。
    一边还坐着梁永丽,又回复到以往朴素温雅的形象,低着头做手工。注意到跟在祝微星身边的龙龙盯着自己星星眼了很久,便问他:你喜欢哪个?
    她用红绳在绕中国结,除此以外,桌上还放着头绳手绳小灯笼的小成品,手特别巧。
    龙龙指着灯笼,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怎么那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
    梁永丽:小装饰,能当手机挂件。你喜欢吗?送你。
    龙龙想要,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在那里到处挠,像全身痒。
    梁永丽便抽出截红线教他折。可惜龙龙做得奇丑无比,频频向祝微星投来求救眼光。
    祝微星也手笨,看牛奶铺那个震撼渔舟街的七彩招牌就能窥得其一二水平,但不得已还是帮了忙,结果就是大哥二弟面面相觑,变成互相鄙夷。
    最后还是梁永丽看不过去,一人又送了他们一个福字灯笼,打发回去。
    今夜是除夕,焦家两个顶梁柱还要上工,奶奶让他们回来别忙了,凑合着和祝家一起吃年夜饭。此刻下了班,两家聚在7401,热闹不已。
    祝微星却没进屋,而是站在阳台上,看整条羚甲里今日灯火敞亮,逼仄的格子间都成了挨挤的蜂巢,每一块都是甜蜜的金黄,幸福的奔忙。这欢欣反更衬出对面6407洞黑沉寂,一整日都毫无动静。
    祝微星没发消息,而是选择原地等待,站了近一小时,终在昏聩街灯下看见一人遥遥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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