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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生——柳满坡(58)

    与宋奶奶说完话, 这时有风起,刮得满地余灰迷眼,有俩站墙角抽烟烧纸的大爷手一松, 不察把打火机落进了火盆里。噼啪一声, 炸起半天高的火苗, 不偏不倚,就在祝微星脚边。
    大家伙都没反应过来,一人却速度极快,两步贴近环腰捞过祝微星, 千钧一发让他避离了危险区,化解一场小灾。
    啊哟啊哟怎么搞得, 差一点就要烧到人啦!
    是祝家小孩啊, 多危险。
    大爷大妈后知后觉,弄堂里响起惊叹一片。
    祝微星看站在面前的人,十分镇定, 对姜翼点头,习以为常地道谢。
    姜翼怎么会放过嘲笑他:小鬼想先行?道行却不怎么行。
    祝微星无语。迈步继续走,在地上捡来的一角黄纸仍捏在他手中,松了又紧,最后还是被放进了口袋。
    转身后, 却听背后咣当巨响。祝微星警觉回头,就见姜翼竟不客气地飞起一脚踢翻了刚差点起祸的火盆。盆飞几米, 砸出个碗大的洞,内里未燃完的残烬四处飘散, 洒得狼藉斑斑。
    两旁人见此, 无人敢言。
    祝微星却怕不妥,轻轻颦了下眉。
    那头蓦然响起一声嘶叫。
    啊!
    祝微星一惊, 循声看去,发现竟是刚才还呆呆坐着的宋奶奶。
    宋奶奶目光直视这里,先盯祝微星,又盯姜翼,视线于并肩而立的两人间往复徘徊。最后忽然起身,在大家摸不着头脑时,老太太像匹疯了的马,自原地朝祝微星重重撞了过来!
    姜翼回神最快,出手就挡,但架不住老人家的突然袭击,她离祝微星又近。咚一下,还是把人撞了出去。
    好在姜翼抱得快,宋奶奶力气又不大,撞得祝微星只踉跄了下,胯部磕在路边突出的水管上,便被姜翼揽了回去,站稳在地。
    老太太却因为反作用力自己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身上本就有伤,在弄堂里又深得民心,这一下倒得事可不小,一时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扶。
    老太太却极倔,竟生生挣脱探来的几只手,仍死死瞪向祝微星方向,看得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前姜翼。
    宋老太太尖叫,苍老的吼声穿破噪扰呵问,压过灰朦烟气,直逼远处青年人。
    煞星入门!你无法无天不敬鬼神!!!你祸害良民,早晚要遭反噬报应!!!
    弄堂内,一瞬死寂。
    再看姜翼,嘴角带笑,悠然而站,像没把老太太一番辱骂胡闹当多大事。可街坊邻居哪个不是看他自小到大,这土匪高兴了上能舍身忘死下能扶猫救狗,不爽了脚踩诚敬礼仪管你尊老爱幼,皆知姜翼要是大度能忍,那绰号能白叫二十年!?
    果然,小土匪慢慢松了狗绳,上前两步,在那么多道注视下,提了墙边一只高二十厘米的破花盆,在手心轻轻一转,继而重重朝地上砸去!
    轰然脆响!残水飞溅!
    虽离人群有些距离,这煞神降世准备大开杀戒的气势仍骇得两旁大妈尖叫逃窜,大爷也是一声不敢吭。
    宋老太太倒是未躲,不知是迟钝还是不怕死,依旧不屈不挠和他对峙。
    只留宋阿姨为难,硬着头皮挡在老娘跟前,心里奇怪老太这话虽不中听,但也不是第一回 讲,以往也没见这土匪发那么大火,跟捅了心窝一样,嘴里只能劝说:小姜小姜你一大小伙子不要和老太婆一般见识,她脑子糊涂,你消消气,消消气
    祝微星也是堪堪反应,没人敢拦,只他穿过人群急急拽了暴走边缘的姜翼。
    他不是对方,没立场让姜翼不要在意,被贴那么多年神神鬼鬼的标签,没人能猜度对方心里有多憋屈。
    祝微星只能表明自己不赞同姜翼和老人家起冲突的态度,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整个弄堂的烟火那一刻像都烧进了姜翼的眼里,他一言未出,直视祝微星。就在两边街坊担心祝家小子怕是要代替香火今夜被祭了姜家的祖,那土匪重重朝他翻个白眼,转身提起地上狗绳和一个大箱子,走了。
    众人像看了场没结局的惊悚片,心有余悸但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宋阿姨忙把不清醒的老娘拉到一边,还算有分寸的给祝微星道歉。见他摸了下腰胯,从小包里掏了瓶小膏药递去。
    小祝你刚才是不是撞到了?这个东西提神醒脑我随身带,擦在身上也能止痛消炎,清凉化瘀,很有用,你拿回去涂一涂,明天就不疼了。
    祝微星推脱:不用了。
    宋阿姨不罢休:你不信我呀,,阿姨乡下有个老中医亲戚开得药方,我特意找人帮忙调的,特别灵。周围邻居都用过呢,我还给过你妈妈咧,她那时候天天和你爸爸打架
    意识到祝微星眉头轻蹙,宋阿姨忙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我又瞎说了,那什么阿姨就是代替奶奶给你道个歉,她脑子时好时坏,有时连我都不认,你不要当了真。
    祝微星又看眼宋奶奶,老人已坐了回去,又开始念念有词,一派木然,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路上已没土匪身影,他没等祝微星。
    祝微星来到七号楼下,看见角落有隐约火光,和一个有些熟悉的佝偻背影。
    祝微星站着,静静看她很久,最终没上前,选择上楼。
    进家门,就哥哥在,大概被叮嘱过,见了祝微星,主动汇报说:奶奶不在,在楼下烧纸。
    祝微星点头,擦桌子拿碗准备吃饭:我知道。
    犹豫了下还是问哥哥:烧给谁?
    祝微晨想了想:爸爸,妈妈。
    祝微星问:你想他们吗?
    祝微晨摇头,脸上竟闪过恐惧:打人,他们,打来打去,打我,打你。
    祝微星惊讶:奶奶呢?
    他想问这不似善茬的夫妇对奶奶是什么态度,祝微晨大概理解成他关心奶奶是不是也想父母。
    祝微晨肯定的摇头。
    奶奶不想,奶奶说他有我。
    顿了下又道:现在说,还有你,你在。
    站在灶前的祝微星一怔,低下头去,半晌才转过身,眼睛隐隐发红。
    他对哥哥郑重点头。
    对,有我,我一直在。
    没多时,奶奶上楼了,祝家开了饭。
    祝微星看到老人今晚包了汤圆,白白滚滚,浮了一锅。
    祝微晨似还惦记昨夜剩菜,想去吃那个。奶奶阻了他,端一碗到他面前。
    冬至吃汤圆。奶奶说,又推一碗到祝微星面前,一家人,团团圆圆。
    祝微晨喜欢汤圆,很快接受,乐颠颠动筷。
    祝微星则瞧着那碗,良久才低低重复了一遍:团团圆圆一家人。
    汤圆是豆沙馅,劲道香甜,祝微星吃不多糯米料,撑胃,但也硬塞了七个下肚,堵得胸口热热暖暖。
    饭后,他给洗了碗。
    哥哥在客厅看电视,祝微星回了房间,坐在桌前掏出了那张黄纸看,看了会儿将它压在书下。
    对面开着灯,有个人面朝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死了。
    祝微星取出笛子擦拭。
    一道踢踹声传来。
    祝微星擦拭笛头。
    一道椅子擦地声传来。
    祝微星擦拭笛身。
    一道摔打声传来。
    祝微星擦拭笛尾。
    一道狗吠声传来。
    祝微星抬头看了过去。
    对上姜翼山雨欲来一张脸。
    祝微星内心毫无波澜:你干嘛?
    把狗揉得嘤嘤叫的姜翼:你不怕我死了?
    祝微星莫名:我知道你活着。哪有人死了手指还在屏幕上滑动悄悄打游戏的。
    嘁。姜翼生气,又趴了回去。
    你不舒服?都这种氛围了,祝微星自然要礼貌询问。
    谁知姜翼说:我饿。
    祝微星:
    饿了这手和脚,脑和嘴是长着做什么的呢?
    家里没吃的?叫外卖?出去吃?
    姜翼无比理直气壮:懒得走,懒得叫,懒得做。
    祝微星很想说我也懒得理你。
    但出于欠对方太多人情的考量,不能坐视不理,思考两秒,祝微星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捧了个饭盒进来。
    我家还有几个汤圆,要不要?
    啧,姜翼嫌弃地抬头,没别的了?
    祝微星:没了。
    姜翼像经由一番心理斗争,终于不情不愿地伸了手。
    塑料饭盒,密封性很好,这么点距离,祝微星直接给他丢了过去。
    姜翼轻松接了,嘀咕着打开:我最讨厌吃汤圆。
    祝微星心说你讨厌干嘛还要,他还想明天当早餐呢。
    姜翼朝那盒子看去,须臾,拿起一只塞进了嘴里。
    姜翼不满:为什么是冷的?
    祝微星比他更理直气壮:懒得热。
    姜翼:
    祝微星问:好吃吗?
    姜翼嚼了两口就吞了:腻。
    祝微星看着他狼吞虎咽,忽然道:今天冬至,吃了汤圆,团团圆圆
    姜翼拿汤匙的手一顿。
    第78章 美梦吗
    祝微星站在一座巨大的花园中, 脚下是成片的鲜花,花萼朵朵大至碗口,多为白和紫, 连亘绵延, 锦绣妍丽, 美得不可方物。
    铁线莲,满园的铁线莲。
    他知道这种花,铁线莲娇贵,养坏了是丫头, 养好了是皇后。以眼前植株色彩、品相,满园价值不可估量。
    蹲下身, 祝微星想碰碰花瓣, 却摸了个空。
    他看自己的手,似察觉什么,慢慢站了起来。
    等姜翼吃完汤圆, 祝微星就去睡下了,一睁眼,却到了这里。
    曾经以为种种离奇所视是虚幻一梦,后来才知,世界是真, 自己才是那个混沌。
    而这里应该也是真,是他祝微星距上次中心医院飘荡后, 又一次游了魂。
    所以,这里是哪里?
    环顾四周, 祝微星发现大花园后有一栋四层连体老洋楼, 雕花栏杆灰砖面,内里灯火辉煌, 照亮一片寂夜。
    夜凉露深,园间风也重,刮到他身边,又无端轻缓下来,像手,抵在祝微星身后,推着他往前,朝别墅而去。
    顺利进到内里,愈觉亮堂宽敞。大旋转楼梯上挂金边九莲水晶大吊灯,米色壁纸面嵌印花柚木护墙板,柳桉木地板、浅色针织地毯、全套红木家具、天鹅绒圈椅。一眼望去,这里像定格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光走廊里,初看已觉风雅大气,剥开细处,才是处处精细,件件奢靡,内敛至极的奢靡。
    什么人会住这种房子?
    祝微星怀疑自己是否穿到了上世纪,可一进入这里,那种浓重的似曾相识扑面而来。
    他不受控地开始在屋里徘徊转圈,看壁炉看窗帘看一桌一椅。又看到电视看到空调,看到FO的扫地机。确定仍在原来的年代,更确定每一样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这里到底是哪里?
    沿旋转楼梯上到二楼,二楼只一间大房,走进去的瞬间,眼前的画面让祝微星睁大眼。
    满屋的琴,钢琴、小提、大提、中提、吉他、琵琶、古筝
    其中,钢琴和小提摆于正中,想是最受主人喜爱。
    祝微星走近,在那架贝希斯坦三角古董钢琴前站定,胡桃木雕花琴身,象牙琴键,百年历史,保养却极好。
    只不知音色怎样?
    心中正好奇,便有乐声响起。
    祝微星吓了跳,循声看去,发现转角放着一架留声机,唱针下落,黑胶旋转,音乐便由此而来。
    奏着一曲经典,贝多芬《月光》的第二乐章。
    再看留声机旁木架上,一排排一列列的黑胶音碟。贝多芬、肖邦、李斯特、莫扎特、帕格尼尼、巴赫的大无、小无全套品类繁多,数不胜数,典藏头版,品相绝好,价值不可估量。
    月光
    祝微星呢喃着,又去看那架贝希斯坦。
    清澈美丽的音符,仿佛就由它奏出。
    他碰不到琴,只能将手指悬在键上,像受什么指引,明明他不该会琴,可手指竟忍不住轻轻起伏,上下弹动起来。弹着弹着,祝微星有些分不清是他跟着音乐,还是音乐在跟着自己。
    心里忽然升起无限悲伤,这曲听来和风温柔,实则充满苦涩沉郁。
    《月光奏鸣曲》里从来没有月光,是后人强赋于它的意义。那是贝多芬失意之作,曲里只有空旷孤独的天空,寂寥冰冷的大地,它们留在被冻结的景致与时间里,回溯虚幻的美丽。
    恍惚间,似听见温柔笑声,在轻唤着谁的名字。
    祝微星猛然抬头,转身来到走廊里。
    至上向下看去,隐约间,他像看见大厅水晶灯全部亮起,有人倚在沙发上看报,有人轻踏着地板走动,有人拉开餐椅,有人端着盈盈热气的餐食从厨房而过。
    孩童声在喊:哇,有桂花甜酒酿。
    苍老声叮咛:小心着点跑,摔跤。
    低沉男声告知:晚上有个会,吃完要回公司。
    温柔女声嘱咐:让司机小心点开车。
    忽然,这些身影都像看见了楼上的他,纷纷宠溺埋怨一句。
    吃饭了,站那儿愣着干什么?
    练琴又练呆了,晚上要咳嗽。
    今天是冬至,有汤圆。
    小叔叔,快下来,吃了汤圆团团圆圆。
    话落瞬时,那些虚影又像一盘残灰,拂风散去衬着背景仍在旋转的月光曲,留下一室荒凉团圆,萧瑟喜悦,和呆滞怔然的祝微星。
    他就这样站在这座无人又华丽的别墅里,一夜未动。
    直到天际明晰,阳光东起,自雕花窗栏跨入,影子弯曲在地,像扭出一个休止符。
    奏乐在此结束,这一年最长的冬夜也在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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