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避过了云清的眼睛,眼神漫无目的落在井边的水桶上。
水桶上的井绳是今早刚换的,之前的磨损太久,已经有些烂了。井边的小木凳子上,照常放着洗菜的竹篮和一把小青菜。
小青菜上沾着水珠,颜色很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从我破境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踏入不老城。云清,你告诉过我,这世上任何一种阵法,都会有它的阵眼来开启。”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不必继续往下了。云清慢慢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认真说道:“叶乘风,你并不是一个随意下决断的人。”
他的脸色很平静,但语速已在不自觉中加快,他看着叶三的脸道:“我年少入道门,拜于清虚宗教谕门下,后于血瀚海冰原与你相遇,黑森林中侥幸未死,方有这辈子重头来过的机会。”
“叶乘风,从头到尾,我所做的决定无一不是出于本心,也从未有过加害你的心思。如今你想要告诉我,我从头到尾都是不存在的话,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他说到这儿,不由抿了抿嘴,罕见地有点愤怒情绪。
叶三看着他,心底的犹豫终于无可逆转变为了痛苦。
脚下的积水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倒影和本体没有任何区别,一体共生,毫无偏差。
这些天来,他看见云清做饭、劈柴、点灯,那些举动和当初在上京没有任何区别。他认认真真看着云清的这张脸,那张脸微白而清淡,可哪怕碾成灰,他也没有办法忘记。
他可以杀很多人,哪些毫无关联的、甚至假得显而易见的。
可有时候午夜梦回,叶三站在窗前,一时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身边的这个云清,哪里像是一个生生造出来的假人。他甚至欢笑喜悦、愤怒犹疑,都和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云清沉浸在一场永无尽头的梦里,甚至一步步将自己拖下黑沉沉深渊。
在那些不知何年何月的时间里,叶三计数的方法很简单。
想到这儿,他一把拽过云清的手,五个指头狠狠嵌在他手腕上的皮肉里,几乎是拖着他一步步往南门大街上走。
手腕上传来相当明显的抗拒,叶三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手指在云清手腕上留下五道紫青色痕迹,才在空无一人的南门大街停下脚步。
云清猛地卸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拧眉道:“叶乘风,你凭什么怀疑我。不老城的人万万千千,为什么要怀疑我?”
叶三认认真真看着他。南门大街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显得格外喧嚣。
“云清,你往身边看一看,你去看一眼。”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罕见带上了耐心温柔。云清猛地往后倒退几步,空旷的南门大街,消失的摊主和街坊,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不见了踪影。
云清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惘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叶三,手腕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像是与身体中的阻力在抗衡。
在茫然的情绪里,他忍不住往后直退。
他退一步,叶三往前逼一步,声音里没有半点起伏。
“云清,这三个月来,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每天出去都在做什么?”
“卖菜的早市消失,你没有发现;卖包子的老刘消失,你也没有发现,整个南门大街的人消失,你也没有发现。”
说到这儿,他忍无可忍攥过云清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按进骨头里。
“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不老城的阵眼,一直到那天,我杀了上京最后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叶三猛地扭过头,在扭头瞬间,仿佛有火焰烫到了身体,他踉跄往后直退,脚下的血水浸泡了半双鞋。
整个南门大街,浸泡在腥臭的血水里。
整个上京,哪里还有半个活人?
街头黑水泛滥,泛着黏稠的死腥气。街旁的树赤条条站在天地里,皮和叶都被剥干,露出雪白发黄的木心来。
一截灰色的尾巴在墙角一闪,瘦脱相的老鼠从树根黑水里爬出来,龇牙咧嘴啃地上的土。
云清愣愣看着它,那老鼠忽地抬头,露出爪下半块人头骨。
是浑身血液被抽干,之后是永无止境的森寒。云清定定看着集市上的无数黑洞,血顺着经脉冲上脑门,让他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他忽地抓住叶三的手,像是在海里寻找浮木一般,摇头道:“叶乘风……”
叶三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极为平淡,“云清,这三个月,我用这把剑,每日每夜,都在杀人。”
“道院消失的时候,我想,上京还有万万千人,我需要慢慢寻找。”
“当上京还剩下一半人时,我想,既是路行之布下的局,总会有些难破解的,没关系。”
“当上京还剩下一百人时,我想,总该就在这一百人里了,等离开这个世界,我让你煮一碗粥,馄饨里不要再放辣椒,那些辣椒油太像血,我每每见到都忍不住反胃。”
“当上京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是他。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死了,我就能出去。可我的剑举起又放下,足足等了三天。”
“我的剑捅像他的时候,眼睛从头到尾没敢睁开。我想,不着急,等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必然是不一样的世界。然后我带你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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