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叶三来说,白见尘是一道甩不掉的阴影,是跗骨之蛆,是巨大的疮疤,一直死死贴在后背,随时准备取他性命。
他要去亲手解决掉这个麻烦。叶三站在为自己准备好的战场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积雪。
云清一手抱着他的衣服,一手夹着伞,扭头往林子里走。走了片刻,他扭头到:“有事喊我。”
叶三没有再回答他。
他很冷静地看着眼前雪雾迷蒙的草径,远处,传来一声清锐的剑鸣。
剑声清澈而清脆,像传说中的某种神兽,拖着长长尾羽,发出不可亵渎的一声长啼。
听到剑鸣的一瞬间,叶三能够感受到,那把剑很快乐,很高兴。
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剑鸣之后,夹道树叶俱碎。
粉末在风中狂舞,像天空倒卷,剑声嗡鸣,刀锋震动。
树叶的齑粉与雪雾混合在一起,变成有些难看的褐黄色。
刀刃震动得太过厉害,他的虎口都有些发疼,暴涨的银色刀光里,叶三一瞬间头痛如裂,他的脑海里,许多破碎的画面疯狂旋转,又无法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纸。
黑发的青年,黑森林的血光,从胸膛里捅进的剑刃——
某根弦拉得笔直,在几乎要绷紧断裂的时候,刀停止了颤动,剑鸣消失在远方。
无数雪雾和碎叶中的草径,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一个人,一把剑。
人是故人,剑也是……故剑。
剑光是透明的,然而在惨淡日光下,无比刺眼。
叶三看着他,从容说道:“来了?”
白见尘从雪雾里走出来,他收起剑,回答道:“让主人等太久,是客人的失礼。”
“在活命面前,失礼不失礼无所谓。”叶三回答道。
白见尘环顾一眼四周,笑了起来,“我确实没有看错人,在某种意义上,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叶三摇头道:“我怕死,读的书也不多,理想也不是很大,和骄傲两个字应该也沾不上边。”
白见尘笑笑,道:“能够单人匹马站在死敌面前,本身就是一件很傲气的事情。”
尤其是他还有很多倚仗。
但是今天,他放弃了所有的倚仗,不论是苏蕴,顾白露,还是那顶火雷,统统没有出现,就连他身边那个有些诡异的魅,也离得很远。
不是每个人都会甘心放弃自己所有的倚仗,冒着巨大的风险站在敌人面前。
如果有,那说明他一定很自信,或者,很骄傲。
“骄傲不是好事。”叶三偏了偏头,说道:“不过有时候,自己的事情还是应该自己做。老是麻烦别人,不太好。”
“确实不太好,”白见尘笑着回答道:“但我今天可能要麻烦一把剑。”
他将剑鞘从腰上解开,举至眼前道:“你认识这把剑吗?”
剑猛地发出一声刺耳锐响,白见尘的虎口登时被气浪撕开一道血口,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滴答答流到雪地上,很刺眼。
“见剑,如见人。”他笑着说道:“你见到这把剑,有没有想起一点别的东西?”
这把剑代表了很多东西,比如历代的魔宗大掌教。
但是对于叶三来说,他只代表了一个人。
死在十七年前黑森林里的,那位李长空的死敌。
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提着这把剑杀了李长空。
今年的白见尘,提着这把剑,来杀叶乘风。
叶三看着那把剑,这是一把很漂亮的剑,他很喜欢。
于是他很平静地抬起头,问道:“你想杀我?”
白见尘也抬起头,平静回答道:“我一直很想杀你。”
叶三嗯了一声,他看了看漂亮的剑,看了看自己手里漂亮的刀,又看了看漂亮的大青山,和漂亮的积雪,然后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
“上辈子死在这把剑下,这辈子也要死在这把剑下吗?”
“你想让我死,我就一定要死吗?”
“想要我的命,你以为你是谁?”
他说完这几句话,没有地动山摇,没有平地一声雷,就连积雪也很安静地堆积在枝头上。
可白见尘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他知道,叶三这几句话只是在单纯发问,就像问今天究竟吃什么。
可这些问题,是白见尘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是清虚宗掌门的徒孙,从入门开始就代表了很多东西。这天底下,规矩就是规矩,道理就是道理,哪怕那是属于强者与大人的道理。
所以有些东西他不会问,也不会开口。
可是叶三不同,他不喜欢这天下莫名其妙的规矩,不喜欢强加的罪名,不喜欢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喜欢义正言辞的不公平。
所以他拒绝了上京的教谕,拒绝了道院的大学官,所以他的刀劈向了很多人,就像在上京的小胡同巷里,他问所有的人“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所以他在青城山脚下,也可以问,“你想让我死,我就一定要死吗?”
他怕死,胆小,有时候贪财,可藏在所有外表下的,恰是一颗自我、独我的骄傲心脏。
这样的人,才敢大声向所有的大人发问,问一问他们的不讲道理;才敢提起刀,向所有的大人们砍去,砍一砍他们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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