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仰面躺着,想魏娆,想阿宝,想家人,彻夜难眠。
翌日,隆布领了族医来给陆濯看腿。
陆濯的腿没有问题,脊柱也没有摔到,头发花白的老族医快将陆濯全身的骨头都摸遍了,也没发现问题。
“养着吧,兴许过几天就好了,兴许也好不了,看命吧。”老族医一副看淡生死的平静脸庞。
陆濯没什么表情。
隆布既同情陆濯的遭遇,也震惊于陆濯手臂胳膊恢复白皙的速度,这么白,一点都不像乌达人,今天开始他就将陆濯搬到外面晒日头,晒得越黑越粗越好。
老族医走后,单独相处时,陆濯问隆布,可否将他送回边关。
隆布叹气:“我们部族原本离大齐很近,那边水土肥沃,草好,牛羊长得也好,后来我带宝雅去看病,回来不久,我们部族首领得罪了王族,连累我们全族都被发配到了这北寒之地,我若送你回去,千里迢迢会遇到多处关卡盘诘,为了他们娘几个,我不能冒险。”
陆濯理解。
隆布安慰他:“你别急,先养伤,说不定你的腿会好,到时候你自己离开,或者留在这边,万一有商人经过,或许可以安排他们送你回去。”
陆濯不想等,然而双腿动弹不得,形如废人,他除了等,无可奈何。
看陆濯的情绪稳定了,隆布喊来一个儿子,将陆濯的床搬到外面,让他晒太阳。
乌达这边有个说法,男人越晒越有力气,所以为了保持“阿古拉”的体力,他安排陆濯晒日头,并没有引起族人的怀疑。
人在外面,陆濯也终于看到了隆布等族人所处的草原环境。
作为边关武将,陆濯对乌达的舆图比对大齐的舆图还要熟悉。
乌达最北境有一片浩渺湖水,名为北海,此时此刻,那北海与周围的连绵雪山,就在他眼前。
天地辽阔,显得他渺小如草芥。
“叔叔,你冷不冷?”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濯回头,看见扎着许多小辫子的宝雅,七岁的小姑娘,脸蛋晒得黄中带红,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比那蓝天、湖水还要清澈。
宝雅手里拿着一条旧毯子,她想替阿古拉叔叔盖上腿,没想到她只是喊了声叔叔,阿古拉叔叔看着她,忽然落了两行泪。
是风太大了吗?
陆濯在北海苏醒的第一年,过得浑浑噩噩,隆布替他打了一辆轮椅,随便他自己推着去哪。
陆濯的脸晒黑了,一头长发因为疏于打理又毛又燥,他也不梳头,每日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人前。虽然他脸上的刀疤越来越淡,离得远了几乎不明显,可他现在这副样子,别说没见过他几次的乌达敌将,便是英国公府的众人见了他,也一定认不出来。
陆濯如此颓废,隆布既同情,也放了心,至少,没人认出陆濯,他与家人就安全了。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二年,他的胡子更长了,头发更乱了,双腿仍然不能动。
不过,陆濯不再沉默寡言,他会在隆布教导两个儿子武艺时出言指点,他会教宝雅如何做陷阱放到北海附近的林子里捕获猎物,他会在看到草地上开出野花时露出笑容,也会在远处传来驼铃声时,遥望可能路过的商人。
可惜,全都是前往更北之境的乌达商人,没有大齐的商贩。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三年夏天,隆布的大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那姑娘住在几十里远的另一个部落。
乌达的迎亲习俗,男方全家人先去女方家里吃酒,住一晚上,第二天如果新娘子对新郎官满意,才会跟着新郎官回到他的部落。
隆布想带陆濯一起去,他怕陆濯不同意,让大儿子来邀请陆濯。
十七岁的少年郎,为了即将迎娶心爱的姑娘满心欢喜,陆濯看着少年郎眼中的风采,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便出发了,宝雅母女陪陆濯坐在马车上,隆布父子三人骑马。
马车沿着草原,沿着北海,朝另一个部落出发。
行路到一半,陆濯看到远处有一个破旧的毡帐,从毡帐里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那人的脚踝间竟然锁了镣铐。男人背对着他们,从圈里赶出一群羊,缓缓地去放羊了。另一个跛脚的老者随后走了出来,打个哈欠,慢慢地跟着对方。
陆濯探究地看着那脚带镣铐的男人。
宝雅见他盯着那边,解释道:“我们迁过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在这里了,听说他触怒了大汗却不肯认错,大汗就罚他来这边放羊,什么时候他肯认错了,再接他回去。”
宝雅的母亲在赶车,听见女儿的声音,跟着道:“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好像已经发配过来二十多年了。”
宝雅的大哥道:“大汗也真是心狠,犯错了直接杀了就是,却要这般惩罚他,换成是我,我宁可死,也不想受这活罪。”
乌达人向往自由,就像那天上的雄鹰,如果被折断翅膀,不如一死了之。
陆濯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一直望着那牧羊的男人。
他的脚上没有镣铐,却跟那男人一样,哪都去不了。
他不再颓废,是因为还抱着希望,还想回到熟悉的故土,看到日思夜想的人,这个被可汗惩罚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
隆布的大儿媳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这晚众人围着篝火唱唱跳跳,让这苦寒边境也变成了人间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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