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船上?什么问题?
柳虚之满心讶异,连宫惟都抬起头,却只看见徐霜策仿佛凝固一般的面孔。
当日金船甲板边缘,世间万物尽在脚下,山川河流历历在目,但徐宗主却仿佛坠入了一场浩大、迷离而不真实的梦,所有人都听到他喃喃地问:
宫徵羽死后,我们是不是都陷进了同一个幻境里?
会不会我只是做了个梦,天下万物都不过是梦境化物?
你会同我做这笔交易的。度开洵盯着徐霜策,道:因为你真的很想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徐兄,半晌死寂中才响起柳虚之不稳的声音:此人利用镜术潜入我宴春台,差点杀死我好几名无辜弟子,你可不能因为这点花言巧语就放他走啊。
徐霜策毫无反应。
柳虚之不由急了:度开洵杀死亲兄,冒名顶替十七年,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绝不能将其放虎归山!只要回了岱山仙盟他就必定会被处以极刑,私放死囚是大罪!徐宗主你可万万不能糊涂
这笔交易不如换个条件。徐霜策突然道。
度开洵道:哦,什么条件?
你把那个秘密告知于我,然后束手就擒,押回岱山仙盟公审。
徐霜策顿了顿,道:作为交换,我可以让白霰在你面前死得比较痛快,如何?
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从他最后几个字里听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宫惟面色略微一动,柳虚之霎时怔住了。
度开洵的脸色也慢慢变了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沉稳得出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甚至一度稳占上风。但从这一刻开始,他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十七年前那个偏执、病态的少年再次从钜宗沉稳的面具后隐隐浮出了影子:没有人能动白霰。
徐霜策却道:死得干净痛快总比死得漫长痛苦要好。
度开洵立刻紧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知道什么?
十七年前,刑惩院。徐霜策语气多少有点半嘲不嘲的意思:你用血写下了撕心之诅,却一直不知它早已当场应验,是么?如今我让他死得痛快,你应该谢谢我。
度开洵脸色顿时完全变了,轰然剑气拔地而起,不器剑已至面门,随之而来的是他一字字厉喝:我说了没有人能动白霰
他出手快得连柳虚之都没反应过来,剑光所至巨岩撕裂,这根本就不是长孙澄风平时的实力,简直比真钜宗高了数筹不止!
柳虚之失声:徐兄小心!
眨眼间宫惟已被推到半丈之外,徐霜策一步挡在他身前,青藜剑从乐圣腰间飞出啪一声握在他掌中,转瞬已与不器剑过了上百招。地面震颤龟裂伸向四面八方,断崖巨石如暴雨向深渊坠落,猝然当!一声亮响震耳欲聋,两剑交抵发出刺耳的锐响。
四目相对不过咫尺,度开洵眼底寒光四溢,从牙关中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夺朱说白霰体内兵人丝并无短缺,是因为他不知道白霰心脏里还藏着一根,十七年来续命用的。徐霜策仅用一手持剑,嘲道:抽出那根兵人丝他就会死。
宫惟并不知道金船上穆夺朱查探白霰体内兵人丝数量这一节,直到这时才听说,登时轻轻地啊了一声,想明了前因后果。
撕心之诅。
十七年前那个深夜,被满心嫉恨所扭曲的少年用鲜血发下毒誓,让这世上不再属于他的东西碎成千万片而这世上真正只属于他一人所有、如今却又不再属于他了的东西只有一样,便是白霰仅剩的血肉之心。
这颗心脏本应随着恶咒的灵验而四分五裂,但白霰却一直好端端活到现在,原因就是长孙澄风抢在他心脏完全撕裂之前,又往里加进了一根救命的兵人丝。
这根隐秘到极点的丝线一直勉强维系着白霰碎裂的心脏,直到十七年后,度开洵想要操纵法华仙尊的尸身,便从白霰灵脉中抽走了一根兵人丝,偷偷夹带进了定仙陵;事败后度开洵上金船被各位大宗师公审,穆夺朱奉命查探白霰体内兵人丝数量是否有缺,一旦发现缺少,当日势必无法收场。
因此情急之下,白霰心脏内那根不为人知的兵人丝便被抽了出来,放在他的灵脉中,用来填补之前被度开洵取走的那一根。
数量完整,并无短缺,当日足以在穆夺朱面前瞒天过海。
唯一无法掩饰的是,血肉之心不是机关兵械,一旦碎裂便无法修复。
从那天起,作为掩盖定仙陵幕后黑手的牺牲品,白霰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
轰一声山崖震动的巨响,度开洵暴怒之际灵力剧涨,两剑相震的灵流顺山壁一路冲上头顶,大块碎石如冰雹般坠下!
柳虚之袍袖一振,当空打出一张光华氤氲的屏障,顿时头顶无数山岩砸在屏障上碎成了齑粉。
能毫无破绽顶替十七年,应该不是简单的障眼法,而是用鬼修秘术直接把长孙澄风夺舍了,所以凝聚不出属于度开洵的兵人丝,只能从白霰体内抽取自己十七年前炼制的兵人丝放进定仙陵。宫惟亦站在法阵之下,在周遭地面剧烈震动中轻轻叹了口气:想必当时就已经做好准备,万一事败便可嫁祸给那个死去的弟弟了。
柳虚之数十年来所见之恶以今日为最,内心非常震怒:人心狠毒,竟能至此!
宫惟眼神微微闪动:怕还不止。
柳虚之大惊:怎么?
某种异样横在宫惟心头,但又无迹可循。
度开洵真是那个拿着白太守的鬼修吗?
他杀兄夺舍不假,但即便再手眼通天,真能策划出临江都二十八起惨案、定仙陵惊尸之变、再跑去蓬莱殿操纵乐圣杀死数名弟子?
宫惟摇了摇头,轻声道:这背后应该还有隐情。
这时山岩崩裂终于暂缓,只见度开洵被青藜一剑横扫击飞,整个人活生生砸进了山壁。徐霜策闪电般横剑至前,但度开洵反应竟然更快,刹那间铿锵数声剑锋撞击,在徐霜策胸前划出了一泼血花!
徐宗主此番不如寻常啊,度开洵带着满身尘土一脚踏出山壁,眯眼轻声道。
宫惟下意识看向徐霜策右臂他并不是不如寻常,而是右臂被洞穿的筋骨灵脉尚未愈合,在这种灵气趋近于无的险恶之地简直是致命的破绽。
徐霜策呼了口气,稳稳地道:你这些年韬光养晦才是真的不容易。
为了蒙好长孙澄风这张皮,受点委屈也没有办法。度开洵握紧不器剑,灵力汇聚的黑色火焰顿时沿剑身暴蹿而起:不好意思,徐宗主,我真的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所有人境界都被压制到不剩一成了,而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灵力,平时到底掩盖实力到了什么程度?
柳虚之眼角一跳,反手把宫惟往保护罩下一推,抢步上前单手一按,庞大的镈钟从身侧升起,撞响震人元神发聩!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同一瞬间钟声响起的刹那,不器剑已挟巨大气劲斩向徐霜策,同时度开洵森寒一眼瞥向柳虚之,左手掷出如箭符箓。金光落地霎时化作巨型兵人,脚步落下地动山摇,轰隆一声死死抱住了重逾千钧的大镈钟。
锵!
不器剑狠狠撞上青藜,纯黑灵火几乎扑到了徐霜策脸上!
度开洵咬牙道:把下面那兵人颅脑里的东西取给我,我发誓从此再不出现在你眼前。否则
徐霜策尾音中带着冰冷的嘲弄:你若死了也不会再污我的眼了。
话音未落,他完好无损的那只左手握住剑柄,爆发性的恢弘气劲登时一路烧至青藜剑身
度开洵心猛一沉。
但连操纵兵人回防都来不及,汹涌气劲山崩岳催,裹着轰塌的山岩把他撞飞了出去!
轰隆巨响震耳欲聋,大地震颤不住摇动,潮涌般的积雪从头顶坠落深渊。度开洵冲势砸穿数道山壁,喉中猛呛出一道滚烫的血箭但他悍到了极点,咬牙将不器剑往地上一刺便要强行起身,这时腹部却蓦然被冰凉贯穿。
烟尘缓缓散去,只见徐霜策居高临下地出现在他眼前,青藜剑已把他钉在了地上。
度开洵全身紧绷数息,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地喷出了一大口热血!
远处金符化出的机关巨人再也无力支撑,颓然放开大镈钟,在黑雾中消弭于无形。
柳虚之长出一口气站住了脚步。
宫惟站在灵光氤氲的保护罩下,直到此时绷紧的肩并才略微放松了,目光穿过滚滚尘烟,正巧撞上了远处徐霜策投来的视线。
徐霜策在宫惟全身上下扫了一圈,似是确定了他连块皮都没有擦破,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缓缓道:度开洵。
以度开洵的境界,根本不会被青藜这个品级的仙剑贯穿腹部死死钉在地上,但此刻徐霜策的灵力还在青藜剑身上熊熊燃烧,令他五脏六腑都无时不刻感受到被活生生烤熟的痛苦,根本挣扎不了,勉强勾了勾嘴角:徐宗主。
十七年前如果你没有做出那些事,如今钜宗名号说不定真是你的。徐霜策手劲强而稳定,与之相对的是他声音却轻而残忍:可惜了,到地下再去向钜宗忏悔吧。
他一发力把青藜剑拔了出来,登时带出一泼迸溅的鲜血,直直刺向度开洵的眉心
柳虚之赶紧要去挡住宫惟的眼睛,随即当啷一声金属裂响,预想中脑浆迸溅的惨景却没有出现。
千钧一发之际度开洵挡住了青藜剑锋,护臂碎成齑粉,寒光闪烁的剑尖离他眉心不过半寸之距。
我不能死,他喘着粗气嘶哑道。
少顷他勉强止住充满血锈味的喘息,从地上抬头看着徐霜策,嘲讽地笑了笑:徐宗主,你这不说人话的架势真是跟十七年前杀我时一样没变。既然已经打败我了,想问什么就问,何必继续装腔作势?
徐霜策久久地俯视着他,唇角终于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抽回剑身顺手一甩,血迹顿时哗啦洒了一地。
他终于问:十七年前刑惩院那个深夜,你看到了什么?
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度开洵的脸色还是止不住难看起来,当年深夜那个暴怒癫狂的少年似乎又隐隐要从他面皮下现出端倪,但紧接着被他自己强行压了回去:
我看见我离开后,白霰同长孙澄风在一起了。
他喘息着笑了声:我从记事起就偶尔会陷入这种状态,毫无预兆从半空中看到或听到将要发生的场景。我母亲病逝前,我看见她一把金火烧了我父亲痴迷半生的机关兵人,熊熊烈焰把整个家族大宅都映得雪亮;我父亲去世前,我看见他把我母亲的棺椁挖出来烧了,挫骨扬灰,状若癫狂。
度开洵提到白霰时总有种难以掩饰的不甘和偏执,但忆起这种惨烈的家族往事,口气却嫌恶而疏远,有种事不关己般的漠然。
这种未卜先知的情况后来又发生了十来次,每次现实的发展都同我提前看到的别无二致,渐渐我便以为自己天生拥有一种预知未来的能力。他自嘲一哂,说:直到十六年前,我才发现这种能力其实是一场错觉。
徐霜策眉头微蹙:怎么?
度开洵捂着嘴重重咳出好几口血,仰躺在半塌的山岩上喘了会儿,才沙哑地问:
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升仙台上的那场桃祸么?
桃祸。
徐霜策的表情仿佛一丝丝冻结住了。
数九隆冬,桃夭尽放,天地之间无处不在,世人皆尽惊惧非常。直到数日后满城桃夭尽谢,那盛景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所有人都说那是法华仙尊的灵魂终于离开世间,转世投胎去了。
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直到数年后才慢慢发现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我再也没能看见过任何关于预知未来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我总感觉到一丝萦绕不去的怪异,好像这世间很多事,都与我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说到这里度开洵喘了口气,徐霜策立刻问:比如呢?
比如,度开洵慢慢地说,这世间从未有过什么鬼太子迎亲的传说。
明明应当是鬼太子迎师。
连最喜欢收集天下民间传说的柳虚之都闻所未闻,茫然道:迎师?
传说上天界有一位极其冷酷傲慢的北垣上神,与残忍嗜杀的鬼太子沆瀣一气,联手对人间降下了灭世之灾。东天上神为保护这人间,与他们血战不分胜负,便用神位打了一个赌:如果有人能刀斧加身而不死、碎尸万段而不倒,以凡人之躯打败北垣上神为灭世而降下的兵人,那么他便可以立地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地位,同时鬼太子也必须回到黄泉最深处,永生永世不得出现在人间。
这个赌约非常苛刻,因为灭世兵人强大到近神的地步。无数城池焚于战火,百万民众化作焦骸,前仆后继的修士都在它巨刀下命丧黄泉,最后只剩下了当时世间修为最巅峰的一位大宗师。
大乘境末期,钜宗宣静河。
宫惟霎时想起幻境中那死战到底、神魂俱灭的大宗师,也不知道怎地,竟然忘了掩饰,下意识抬头碰上了徐霜策转来的视线。
两人心里同时想:原来叫这个名字。
但既然有名有姓,为何没在正史上留下任何记载,还被传得这么一谬千里?
那场灭世之战的经过你已经在幻境里看到了,北垣上神在其飞升之际降下极恶大劫,而东天上神请出一尊神器为其护法。神器将九重恶雷被完全击回,钜宗得以顺利飞升,灭世之战最终由凡人获得了胜利。
那一战之后,北垣上神被褫夺神位,鬼太子亦被迫履行赌约,回到了黄泉但因为鬼王已然身殒,为彰显上天教养之德,天道为他指定了一位师尊。名义上是对鬼太子进行全权管教,实则是代替他总揽鬼垣十二府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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