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白霰小小声地说。
他在钜宗的注视中低下头,竭力想蜷曲起来,但幼小的、残破的身体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是是二公子给了我吃的,不然我就就饿死了。
他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半晌只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
从跨进长孙世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他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哪怕是粉身碎骨,被妖兽碾成肉泥也没关系。
长孙澄风陷入了沉默,半晌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柔黑的发顶,低声说:好好休息吧。
门开了又关,充满浓厚血腥和药味的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白霰独自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呆呆望着床帏。
吱呀
这时推门声突然再次响起,光带从门缝中延伸向屋内。度开洵去而复返,在白霰蓦然亮起的视线中钻进屋,背着手绕病榻踱了一圈,才停下脚步笑吟吟道:别听我哥的。
二公子
你活不了啦。度开洵毫不留情打断了他。
也许是早已心知肚明,白霰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眼底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半晌抿起苍白幼嫩的嘴唇。
度开洵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似乎透过那残缺不全、狼狈不堪的外表,发现了内里更加有趣的东西,突然问:你想活下来吗?
白霰茫然抬起头。
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吗?
白霰眼睛里尚未断绝的光,又一寸寸地亮了起来。
度开洵的笑意更深了。他探身贴在白霰耳边,仿佛玩伴之间分享不得了的秘密,尾音中带着兴奋的颤栗,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
等我凝出兵人丝,就把你炼成兵人吧。
这样你就不会痛,不会死,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对我忠心耿耿。
你会一直喜欢我,永世不变。
那爱意将绝不能违背,就如同主人对兵人的命令一般至高无上,永世不变。
你不是说喜欢我,发誓永远也不离开我的吗?
刑惩院前堂上,阳光惨白得耀眼。已经长大成人的度开洵身形轮廓更加舒展,但笑容中的戾气却更加难以掩藏,他背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踱了一圈,在白霰惊骇的注视中停下脚步,笑道:那你就把心脏剖出来给我看看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东首座上刑惩院宫院长起身喝止:度开洵!
怎么了?度开洵俯视着白霰毫无血色的脸,笑容中带上了越发凶戾的暴躁:让你把心脏剖出来,没听见吗?
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心脏是我最后的血肉,剖出心来我会死,求求你不要这样
然而命令代表着绝对控制,代表着无从抵抗。白霰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一寸寸举了起来,颤抖着伸向左胸腔,巨大的绝望和难以置信让他耳朵里嗡嗡响。恍惚间他听见堂上有人在喝止、有人在呵斥,宫院长大步流星而来,一把攥住他要掏自己心脏的手,但竟然无法完全阻止,白霰的手仍然在角力中一点点伸向胸腔!
一定是言灵!有人明白过来:这小子敢对家奴用咒术言灵强迫他挖心!
太过分了,怎能如此过分?!不行的宫院长!得想办法让那姓度的小子停下!快快!
有修士再顾不得许多,拔剑直指被众人按倒的度开洵:还不快解开?!
但下一刻度开洵笑起来,他就这么任由咽喉对着好几把森寒的剑尖,仿佛这一幕激发了他更加疯狂的嗜血欲。
不,我就是要看他的心脏。度开洵一字一句笑着说,杀了我也没用,来啊。
四周人声仿佛炸翻了的油锅,愤怒的指责与怒吼几乎掀翻了房顶,然而白霰什么都听不见了。宫惟光凭蛮力无法掰开他的手,也不敢用灵力直接震断骨头或干脆一刀砍断,用力之大甚至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回头急道:过来帮我把他的手掰开,快!
我不值得您弄伤自己,宫院长。
没有用的。
白霰指尖已经压进胸膛皮肉,最后一点力气只能让他苍白地阖动了几下嘴唇。就在这时只听哐当!
大门轰然洞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御剑而入,强大的气劲将众人震得纷纷趔趄,有人失声:钜宗!
白霰觅声望去,瞳孔蓦然缩紧。
年轻的长孙澄风面色肃寒,落地收剑起身,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便快步而来摁住白霰,一手指尖灵光闪烁,探进机体如探进虚影,直接没入了他后脊椎。
刚才还游刃有余的度开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挣开众人:住手!
但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只见长孙澄风手腕一转,与此同时从白霰体内后心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喀拉!
度开洵暴怒:不!
仿佛某个禁制的开关终于被闭合,白霰应声松手,颓然向后倾倒,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度开洵还在大怒咆哮着什么,周遭人声鼎沸,都褪成了遥远的背景。
他闻到钜宗怀抱里清淡的木香,脑海中突然特别安静,就像大雪后茫茫的平原,整个世界都从身侧越去越远,直至化作渺茫而不清晰的光点。
你不再属于他了,长孙澄风温和沉定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他不配。
你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白霰睁开了沉静的眼睛。
金船天空阁大厅,镜面般的地板广阔铮亮,将巨大的紫光法阵映得瑰丽无比。他盘腿入定于法阵之上,不远处长孙澄风立刻大步上前,皱眉问:如何?
穆夺朱正将最后一缕用来探测的灵力从白霰后颈处收回,直至那浓紫色光芒凝成的细线完全消失后,才起身道:白真人体内所有灵脉、骨骼、关节处的兵人丝都完好无损,且数量无缺。看来法华仙尊尸骨内抽出的兵人丝与白真人无关,应当是后来又炼制出来的。
他不由皱起眉,狐疑道:那个度开洵竟然真没死,此事甚为古怪。
长孙澄风望向面前的白霰,表情复杂。
应盟主等人还在外头等结果,那我先去了。穆夺朱客客气气地一拱手:白真人,今日多有得罪,切勿放在心上。
白霰礼貌地一欠身。
穆夺朱离开后,天空阁的大厅里恢复了静寂。圆形法阵散发出盈盈辉光,将钜宗的神情映得昏暗不清,良久他终于长出了口气,单膝跪在白霰面前,捡起他身侧垂落的那只右手。
那只手仅剩一根丝线与断腕链接,长孙澄风亲手将它接了回去。断口处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行声,破损的皮肤上仅剩下一条浅淡的红色印记,少顷那红痕也渐渐消失了。
伤害没有在兵人表面上留下任何痕迹,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回忆,就好像那千刀万剐的惨烈往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下次别再损伤自己了。长孙澄风低声道,我不是帮你制作这具躯体的人,没法将骨骼机体完全复原。
白霰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长孙澄风俯身捡起地上的外袍,就着这个单膝半跪在地的姿态,仔仔细细披在白霰身上,神情温柔、认真而专注,像裹住了某件稀世的珍宝:不要害怕,白霰。
顿了顿之后他又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白霰轻轻地说:没关系的
淡紫色的光芒飘散微渺,如梦似幻。白霰秀丽的面容在这辉光中仿佛不真切,就这么深深地望着长孙澄风,好似透过他看见了更加久远和渺茫的岁月。
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的声音,小声道:钜宗大人。
白真人体内兵人丝完好无缺?应恺加重语调又确认了一遍。
穆夺朱拱手道:确实如此。白霰除一颗心脏尚是血肉外,骨骼关节、灵脉肺腑已经全都兵械化了,全身兵人丝没有半寸短缺。看来种植在法华仙尊遗体内的兵人丝,确实是度开洵后来才炼制出来的。
他转向徐霜策,神情带上了三分揶揄:万里赴冰原都没弄死一个度开洵,徐宗主?你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谁料徐霜策没有回答他,应恺也没有。
金船缓缓前移,天台风声呼啸。两位大宗师凭栏而立,应恺皱起了浓密的眉角,缓缓道:身首分离,一剑贯心,绝不会有生还的机会了,哪怕他把自己炼成兵人都不可能。
说着他顿了顿,问:霜策,你还记得临江都那名鬼修吗?
徐霜策问:怎么?
你把度开洵的头扔下了悬崖,那鬼修兜帽之下便没有头;度开洵生前想要宫徵羽的右眼、死后想要宫徵羽的尸骨,而临江都的鬼修也是到处杀戮与法华仙尊有关,能够成为他夺舍重生提供身躯的人。应恺眉头皱得越发紧,种种联系,实在蹊跷,已经不能简单用巧合二字来解释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度开洵死后,把自己炼成了临江都的那名鬼修?
穆夺朱讶异道:鬼修?
谁知徐霜策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唯有生前境界高深,死后才能炼成鬼修。此子虽天赋惊人,但死时不及弱冠,炼成鬼修的可能性不大。反倒是
他突兀地停下了话头,穆夺朱问:反倒是什么?
徐霜策默然不言。
应恺有点无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仍然坚持临江都那名鬼修是法华仙尊还魂,是吗?
这番争论从他们离开临江都之后就发生过一次,徐霜策坚持认为鬼修与宫惟有关,为此应恺还专门下了一趟定仙陵去检查宫惟的遗体,因此引发出了后面群尸惊变的灾祸。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正如应恺所言,度开洵身上的嫌疑已经比法华仙尊要大得多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突然问:应恺。
怎么?
你觉得宫徵羽生前,会不会有善与恶两个魂魄?
应恺与穆夺朱都愣住了,随即同时失笑。医宗笑着摇头道:且不说这种事就像一个人生来便有两个脑袋,就说你、我与应兄三人都在法华仙尊幼年时便亲手检查过他的魂魄,如果有任何异样,难道数十年前我们都发现不了吗?徐兄,你即便不相信我们俩,也该相信你自己吧?
徐霜策并没有回答穆夺朱。他那双眼睛乍看仍然黑沉冷静,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瞳孔深处有些涣散,像是突然陷入了某个冗长的梦境里。
应恺不由疑道:霜策?
徐霜策的视线像是正盯着空气中某个飘忽不定的点,半晌突然轻声道:我有时会想会不会自宫徵羽死后,我们都陷进了一个巨大的幻境里?
两人齐齐一怔,应恺皱眉问: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徐霜策一身玄色内甲,天光下他那张俊美淡漠的面容更加冰冷,那双黑眼睛就像是两口幽幽的深井,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这应当是不可能的,霜策。应恺沉吟片刻,放缓语气道:世间三大幻术中唯有镜通阴阳,可以借助千度镜界神器的力量构建出一座全新的幻世,但绝没有能力将我们所有宗师都囊括在其中。况且要分辨现实和幻境是很简单的,难道你不记得那条铁则了吗?幻境之中无幻术,除非是构建幻境的人。
譬如你当年在千度镜界幻世,只有宫徵羽一人能使用幻术,而镜中众生皆不知有幻术存在;你看现在玄门百家幻术仍在,便可知这个世界并非幻世,而是真实的。话说回来你为何会有这般怪异的想法?
两人都紧紧盯着他,却见徐霜策好似完全没有在听,突然又问:那我们会不会是在梦里?
应恺奇道:什么?
会不会是我做了个梦,这天下人都只是梦境造物而已?
穆夺朱终于听不下去了,捋起袖子活动了下手腕,彬彬有礼地道:徐兄,若是你真有此困惑,在下愿以雷霆之势助你一掌,相信你的困惑立马可解
应恺赶紧把他给拉住了,追问徐霜策:你当真作如此想?
你近年越发在沧阳山闭关不出,也许是因为进境凝滞,不免多思了。待兵人丝之事了结后,你不妨来懲舒宫小住一段时日,我与穆兄帮你梳理灵脉,如何?
徐霜策没有答言。半晌只见他垂下眼睫,呼了口气,说:不用。是我多虑了。
应恺少年时与徐霜策游历四海,深知好友意志坚定极难说服,有时甚至有固执己见之嫌,只得暂且按住忧急,勉强点了点头。
这时有弟子从阁楼内掀帘而出,快步上前欠身:医宗大人,冰阁里使人来报,说法华仙尊遗骨内的兵人丝已抽出九成,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抽净了。您有何示下?
倘若度开洵真的想要法华仙尊遗骨,又有众人尚且未知的办法潜入定仙陵,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仙躯移至懲舒宫,由应恺亲自照管才是应恺刚要开口说什么,这时却听天台与阁楼相连的珠帘一掀,长孙澄风抬脚跨了进来:
诸位仙友稍等。敢问仙尊遗骨可是正封存在冰阁里?
穆夺朱啊了声:钜宗有何高见?
长孙澄风身上那针锋相对的凶狠已经消失不见,随和友善再次回到了那张俊朗的脸上。他双手拢在袍袖中,笑眯眯地道:我有一法,殊为凶险,但或许可以追踪到度开洵目前所藏身的地方。
应恺疑道: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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