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道:霜策,这孩子有些呆性,但如今看来已经灵醒了不少,还是别苛责他了吧!
尉迟骁皮笑肉不笑地瞥着宫惟,说:是啊,他一贯是这样。
如果说刚才宫惟只是表情空白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眼前一黑了。
一贯是什么意思?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还跟着落井下石起来了?
徐霜策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只吐出两个字:起来。
向小园战战兢兢:宗宗宗主
话音未落他喉咙突然一麻,像是被无形的硬块堵住,徒劳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又被徐霜策下了噤术。
紧接着徐霜策单手把他后衣襟拎了起来,喝道:血河车!
狂风从云端刮向地面,紧接着夜空中阴云破开,一架庞大车辇从高空俯冲而下。只见车身冠盖赫奕,巨毂章灼华丽,缚在缰绳上驾车的赫然是帝江、毕方、灭蒙、蛊雕共四头禽鸟,降落时平地掀起气浪,轰一声向四面八方冲去!
徐霜策把宫惟往车里一扔,随即自己也坐了进去,应恺忙在身后招手:等等霜策,那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先前鬼垣府的异状
徐霜策淡淡道:去问尉迟家小儿吧。说不清楚的再去沧阳山问我。
车门轰然关闭,他再也不看众人一眼,沉声道:走!
四头巨禽同时展翅,车驾平地直起,宫惟扑通一下向后滑撞到了车壁上。少顷云气从窗外弥漫四起,这座豪华的巨车竟然真的腾云驾雾,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向着沧阳山方向急速驰去。
车内空间平直宽阔,如同一座重叠三套的厅堂,起居摆设应有尽有。徐霜策端居正中打坐,发丝及地、袍袖严整,双目微合而神情肃厉;而宫惟则识相地缩在墙角里,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脑子里乱嗡嗡的。
千度镜界碎了?碎片是怎么流落到鬼修手里的?对方是什么人?
那个倚在溶溶月色下,在满天星子辉映中吹了一整夜小调的徐霜策,仿佛幻境中一道不真实的泡影,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还在生那场婚筵的气吗?
突然徐霜策双眼一睁:看什么?
宫惟目光触电般避开,谦卑地低下头。
徐霜策说:过来。
这车再宽敞总共也就这么大地方,万丈高空中根本无处可躲,宫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蹭到金檀木案前。
坐。
宫惟:
宫惟谨慎地跪坐在地,一眼瞥见不奈何剑被横放在案上,心口顿时条件反射地抽疼起来,紧接着眉心一凉,被徐霜策冰冷的拇指摁住了,一股凶狠气劲直冲识海!
识海对修士来说是最致命之处,向小园这么脆弱的识海在徐宗主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长驱直入就进去了,四下探查一圈,徐霜策问:尚未结丹?
宫惟被迫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回禀宗主,弟子有一半魅妖血统,无法结丹。
其实以宫惟的修为,想在小魅妖的识海内现结个丹很容易,有了金丹之后法华仙尊本身魂魄的力量便能完全发挥出来,也不用这么憋屈了。但临江都一行太匆忙,没时间避开尉迟骁的耳目去结丹,再者他一直想着把向小园的魂魄从地府捞上来换回这具躯体,怕万一自己的金丹与半妖之体不能融合,以后反而会损害原主寿元,因此迟迟没有行动。
也幸亏他没行动,每个人能结出的金丹都独一无二,徐霜策这种等级的大宗师是可以辨金丹而识人的。要是他结了丹,现在怕是已经被摸出来真身了。
徐霜策一动不动盯着向小园看了半晌,才缓缓松开手,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嗤笑了一声:半妖。
宫惟谦卑道:弟子无能。
徐霜策看着他不置可否,然后竟然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刚才在看什么?
看你啊,宗主。
宫惟眼角余光瞥着那把无时不刻散发出强大压迫感的神剑,诚恳道:我见宗主英明神武、俊美非常,好似天神下凡,于是一时观之失态,恳请宗主恕罪!
徐霜策一言不发。
头顶半晌没声音,宫惟想了想,迟疑道:弟子自幼听宗主的传奇事迹长大,对宗主的风采心向往之,不想有朝一日竟能亲眼得见,惶恐激动无以言表。万望宗主恕弟子不敬之罪!
周遭仍然是一片死寂。
宫惟眼一闭心一横:宗主修为精深如江海之浩瀚,风采彰显如日月之丽天,令人观之自惭形秽,不由生出天地化物之叹!弟子心潮澎湃,难以平息,不由敬仰万分,目眩神迷!弟子
是吗,徐霜策不咸不淡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问:我在你心中真如此值得敬仰?
宫惟铿锵有力:弟子无一字虚言!
那法华仙尊呢?
很好。
大佬刚才逼着他溜须拍马大半天,现在要逼着他痛骂自己了。
宫惟心中默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然后深吸了口气:法华仙尊枉顾玄门法度,无视沧阳宗威名,竟然妄想刺杀宗主,罪行罄竹难书!法华仙尊平素为人轻浮,不堪为一代宗师,弟子为之而不齿!
徐霜策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当真!
偌大车辇一片安静,许久才听徐霜策悠悠道:宫徵羽,刑惩院大院长。
他四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轮流叩动,发出如金叩玉般的声响。
自幼年入仙盟,不曾修道、不曾筑基,根骨魂魄与凡人无异,一夜之间却遽然突破金丹后期,天下玄门莫不震动。上古三大幻术失传已久,全天下唯独宫徵羽一人通晓其二,其来历、背景、法力都深不可测,实力一度压过举世公认的第三人剑宗尉迟锐,仅屈居我与应恺之下。
徐霜策顿了顿,略微俯下身来,轻声道:
但我一直以为,如果宫徵羽露出本相,天下无人是其对手。
他俩靠得太近了,宫惟不引人注意地向后微仰,下一刻徐霜策却从鼻腔里轻轻冷笑了下,冷冽的气息直直扑在了他耳侧:
你说,堂堂的法华仙尊宫徵羽,怎么会看上向小园这个半妖呢?
那瞬间两人几乎相贴,宫惟的头皮都快麻了。
咣当一声他站起来,退后半步,抱着徐霜策的手扑通!就跪了下去,情真意切地朗声道:师尊!
徐霜策动作一下定住了。
弟子虽然身份卑微,但对沧阳宗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当年法华仙尊行刺师尊,其行为丧心病狂,令人齿冷,弟子誓与此人不共戴天!宁死也决不能把身体让给这种人来还魂!
宫惟低头跪地,声情并茂:请师尊明鉴!!
徐霜策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只被宫惟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的手。
空气像是冻结了一样,半晌他终于就着这个相连的姿势抬起手指,扳起宫惟的下颔:你管我叫什么?
但凡脸皮稍微薄一点的此刻已经丢盔弃甲了,但宫惟斩钉截铁:师尊。
宗主教化一方,全沧阳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亲师尊、胜似亲师尊!
徐霜策那双漆黑的瞳孔直直盯着他,良久突然古怪地一笑,说:好。
好什么?
任凭宫惟脑子转得奇快也来不及揣测圣意,这时巨禽接二连三发出尖唳,随即向下俯冲!
整座车身一斜,宫惟猝不及防松脱了徐霜策的手,哐当一下向前撞到了案上,紧接着整个身体顺桌案边缘向左一溜,啪叽撞上墙,再随着倾斜向右一溜,哗啦又撞上了立地大花瓶。车身陡然拉平,宫惟猝不及防向后仰倒,眼见要叽里咕噜向后顺地滚远,突然手腕一紧,被扣住了。
徐霜策面无表情地把他摁在原地,但冷不防这时巨禽又俯冲向下,惯性骤然改变方向,宫惟整个人以头抢地,额头咚一声磕在了徐霜策面前的桌案上。
轰隆
四头巨禽平稳降落,车辇缓缓落地,不动了。
宫惟保持着这个向徐霜策磕头拜年的姿势,内心苍凉,一动不动。
平身吧。徐霜策冷冷道,放开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径直下了车。
天光已然破晓,巨车降落在沧阳山首峰之巅,如同披着黄金般的朝阳。各位长老、真人已经带领各自的入室弟子在此恭候,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齐齐顿首:恭迎宗主!
众人的视线只能看见徐霜策鞋底踩在白玉砖上,向前走了几步,声音才从上方传下来:
临江都之祸已解,但此事确认与法华仙尊有关,已交由仙盟处置。
竟然真是法华仙尊!长老真人们纷纷色变,又齐齐顿首:宗主英明!
宗主,最前列的静虚真人起身低声问,桃祸将至,事关重大,不知您现在是先回璇玑殿稍事休息,还是召集各位长老上天极塔议事,我等也好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徐霜策突然回头看向巨车。
正掀帘试图溜走的宫惟一下定在了半空。
场面仿佛完全静止了,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徐霜策伸手一招,平静道:
过来,爱徒。
第19章
如果说刚才场面只是凝固的话, 现在应该就是轰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谁?
宗主叫他什么?
我的耳朵没听错吧?
嗡嗡议论声迅速穿过人群,甚至连长老、真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论谁的惊恐程度都比不上宫惟:
那个宗主
徐霜策那只手停在半空, 重复了一遍:过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都落在宫惟身上, 而宫惟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寒气,硬着头皮走上来, 随即肩头一重。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他肩上,就这么沉沉地按着,好似完全没注意任何人的表情, 转向静虚真人:回璇玑殿。
宗主带回来那少年是谁?向小园?向小园是什么人?你说宗主叫他什么?你再说一遍?
沸沸扬扬的私语就像被风吹一样, 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沧阳宗。
而所有人议论的焦点璇玑大殿此刻却空旷而安静, 建筑高深壮丽, 摆设帷幔华光熠熠。徐霜策一掀衣袍坐在案后,言简意赅:
脱。
宫惟动作僵在半空,半晌才委婉道:宗主, 这不太合适吧。
徐霜策问:为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弟子唯恐宗主清誉有损,个人名节倒是不大要紧
咳远处石柱后两名守殿弟子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随即一个寒战收声站直,喉咙痉挛却硬生生忍住了, 半声不敢出。
徐霜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 但出乎宫惟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动怒叫他滚,半晌淡淡道:
你我二人至亲师徒,不要紧的。
宫惟立刻:弟子惶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区区一介外门
本宗主教化一方,沧阳宗上下都是本宗主的徒弟, 不是师尊胜似师尊,有这回事吗?
宫惟:
宫惟哑口无言,强迫自己直视徐霜策,拱手真诚赞叹:师尊所言极是!
他在对面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中慢吞吞伸手解下衣带,更加慢吞吞地脱下外袍,又仿佛剥葡萄皮似地磨磨蹭蹭脱下里衣;足磨叽了一盏茶功夫,直到上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终于发现对面竟然还完全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难道要叫我脱光?
要不是宫惟深深了解徐霜策此人有多严厉禁欲,以及他清修了上百年的无情道有多么坚不可摧,可能此刻就真要往某些龌龊的方向去猜想了。
不管了,反正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再说在徐霜策面前脱光了算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呢。
宫惟把眼一闭,咬牙抬手就去解裤带,冷不防这时却听对面传来一个字:停。
只见徐霜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瓶药膏,冷淡道:为师只是想给你上药而已,不用着急脱裤子。
不远处石柱后鸦雀无声,大概是守殿弟子因为惊恐而活生生吓岔气了。
宫惟用尽全身演技才绷住了表情,感激涕零地伸手去接: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区区小伤怎敢麻烦师尊?弟子还是自己
徐霜策拿着药膏的那只手略微一抬,道:过来。
好吧,徐白今天兴致突发,要演师徒情深。
宫惟吸了口气,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什么戏都能接,当下面色一整:谢过师尊!随即恭恭敬敬地上前跪坐了下去。
他左肩被鬼修一剑贯穿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概因在临江都时被医宗弟子抹水泥一样抹了半桶千金圣药的缘故那药价换成钱,能一比一打造一个真金的向小园。
但徐霜策手里这瓶药应当更加珍贵罕奇,也不知道那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药气是什么做的,刚沾上皮肤便一阵冰凉,紧接着创口疼痛完全消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干涸、结痂,内里筋骨生长带来难以言喻的麻痒。
别动。徐霜策突然抓住了宫惟忍不住要去抓伤口的右手。
徐霜策的手看起来就冷,实际上也确实很冷。他指节经络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强硬气劲,宫惟的右手一下就被握住了,不上不下定在半空,进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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