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qíng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言随心而发。他捏住她的手,你应了我么?
什么?
这一辈子。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jīng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qíng,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踪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经历时间而薄发。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经过一片荷塘时摘两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傍晚时走到山脚,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木头在外转了一圈,捉了两只肥肥的山jī,扒毛开膛,变戏法般摸出包细盐抹上,用荷叶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里烤。
苏离离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你们一早就认识?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呆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他轻飘飘一句带过,然而苏离离又怎不明白。江秋镝家破人亡,数年来命悬一线,当年再多的豪qíng壮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烧已被掐灭。苏离离挨到他身边,挽了他手臂道:木头,你心中有憾么?
木头认真想了一想,道:说不上来。我父王从前是少林寺的扫地和尚,先帝平乱时,救了先帝,从此便追随左右,封王拜将。四年前,他临死对我说,当年他离开少林,方丈大师劝他,宦海沉沦,功业弹指,何必去那喧嚣浮世,可他没听从。直到身败名裂,才觉得后悔。
苏离离仰起脸道:他既然选了,又何必后悔。就算他现在还在少林寺扫地,难道就是心满意足的一辈子了?
木头看着她面庞,一本正经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肯定不满意。
为什么?
那就没我这个人了。
苏离离噗嗤一笑。木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睛映着火光有种流动的潋滟,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脸缓缓凑近。苏离离怎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脸色。待他靠近时,只觉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异,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头幽怨地望着她,苏离离止了笑也凑上去。彼此有些试探地接近,亲吻在一起,轻轻熨帖,吮吸,辗转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头颈,舌头撬开了她的唇。
抱着她亲吻,像潜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却有温热的水从肌肤上流过,缓慢轻盈。苏离离招架不住,搂了他的腰半是回应,半是承受,只觉这种温存的触感使人安心,欢喜,又有些微微发热的迷醉。纠缠缭绕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柔软却深刻。
良久停下,木头像从水底透出一口气来,抵在她额上。苏离离低声笑道:jī烧糊了。他笑了一笑,转头扒开恹恹yù熄的柴火,将那两个烧硬了的泥团子扒出来,就火边敲碎壳子。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苏离离食yù顿起。
木头chuī了chuī凉,撕下一条腿子递给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请你吃jī腿。
苏离离错愕了一阵,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该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头点头。苏离离接过来嗅了嗅,jīròu带着股清香,虽不是jīng细的烹调,却是质朴纯粹的做法,赞道:不错,看来你深藏不露。今后我们吃的饭都由你来做了。
木头也不推辞,只要你吃得下。
苏离离当然吃不下,这种野味即时即景地尝一尝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饭,除非万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几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数十骑马蹄声疾劲而来,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几个兵士。
第十一章 歧山惊闻讯
为首一人方脸阔额,头上的盔缨飘飞,衣甲灿然,纵马直至面前。木头不露声色地将苏离离挡了挡,那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他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木头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极不客气道:这山路已经封了,你们怎能私自进山。来人,把他们拿下!
木头左手往后把苏离离微微一推,右手拿过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云流水般优美地划到地上,一地碎石缤纷而起,啪啪作响打在每一个人脚踝上。用力,角度,无不jīng确。他将竹杖一拄,对着错愕的诸人道:我们只是过路,还是不劳各位拿人了。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要做什么?!
木头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仍是平静道:不做什么。我们即刻就要下山。诸位有事请行。
将领怒道:小子,你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吗?也敢在此乱闯!
有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道:事关天下大事,跟你这山野小民说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踪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细审。
木头微微蹙眉道:可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拿不住啊。
那将领也皱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难么?
苏离离从木头身后侧出半身来,道:敢问军爷,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将领一脸得色,梁州州将早在三月前就被杀死了,如今占据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赵将军。
她又问:哪位赵将军?
姓赵,讳无妨。
木头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还请入山公gān,我们这就下山。一把拉了苏离离便走。那将领也不纠缠,看他们转身往山下去。苏离离默默地被他拉着走,突然问:木头,你说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么办?
杀。他回转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这个赵无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个。
苏离离冷笑道:他说山中有什么东西关乎天下大事。我爹当初被官兵追杀,死于此地,此事稍做打听,也不难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赵无妨得了去,别说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头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该还派人来找。我们且下山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赵无妨。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后面啊的一声,紧接着刀剑声起,乒乒乓乓响个不住。木头拉着苏离离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转过一个弯,便见那十余个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连同那个将领与一个白衣人影斗在一起。木头细细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个农妇。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jīng妙,手上的兵器却十分奇怪,似乎是个大竹筒。她将筒口对着谁,谁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转动,那竹筒四转,围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纷纷矮身躲闪。那将领破口大骂道:凌青霜你个臭婆娘,躲在这里暗算老子。
那农妇更不答话,手指将竹筒上的机关一扣,密密的银线飞出竹筒。那几人闪身避过,只听铿锵之声钉在石墙上,竟是寸长银针,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有剧毒。那七八人环伺左右,农妇顾此失彼,手臂上已着了两剑。那将领怒道:大家小心着些,她的银针总有she完的时候,不怕砍不死她!
苏离离幼年时便对官兵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一见那农妇势弱,对木头道:救那大姐。
木头长身而起,落入阵中,只一招便夺过了那将领的剑,那人一见是他,立时恨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木头嗤嗤两剑划开他前襟,他再不敢说话,连连退到马旁,上了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两卒也尾随而去。木头收剑站住,看他去远,天已渐渐黑尽。农妇倒在地上喘息,捂着肩臂伤处。苏离离过去扶她,手触到她身边竹筒时,她叫道:别碰。苏离离忙缩了手,那妇人道:小心伤人。苏离离便听出她话里的善意来,转到另一边扶她坐起。
木头转过身来,抱拳道:前辈便是人称晋阳归飞鹤的凌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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