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平似未过分诧异,艰难地向定权拱了拱为白布裹扎,仍然渗血的双手,谢罪道:臣足伤未愈,先不向殿下行大礼了。定权一笑,直言道:我来送君。
他身上春衫单薄,是广袖的白襕袍,腰间却系着一条毫不相配的白玉带,他自然看到了这一点不协调,慨叹道:殿下这次的棋,走得实在太险。定权笑道:果然是血脉相通,他也是这么说的。许昌平垂头无语,半晌方道:臣谢殿下。定权摆手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担心彼等按图索骥,终有事发之时,倒不如先声制人,尚可占得先机。况我原本预计,陛下尚要查访一度,不想天子圣明至此,也少让主簿吃了许多苦。他看着许昌平,沉吟片刻,方继续道:所以主簿不必太过自责,也不必太过多情。许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为臣,殿下也不止为此,殿下苦心孤诣,是为最小损伤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窥蠡测,岂能尽览尽察。
他叹息:我很惭愧,最终还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的击败小人。
他回答:这是时代的过错,不是一人的。
桂栋兰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远芳;平原古道外是叆叇轻岚,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氲的无垠青天。仲春与暮春的交际,金谷送客的王孙默默无语,背手静立,目与云齐。
许昌平顺着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叹气道:臣今晨方离墩锁,不知朝事已经如何。定权正色道:朝事无论如何,主簿既已离朝,便已与主簿没有半分干涉。我此来特意嘱咐,主簿回归,留岳州也罢,返郴州也罢,读书煮酒也罢,采樵锄豆也罢,望今生安乐,千万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经在等候,这些年我虽不曾慢待他们,然则也请主簿待我致歉。
许昌平无言半晌,方释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诉臣安军书一事时,臣便有预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约不谐矣。定权笑道:那时回头,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许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头,只怕也是苦海无边。前后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恶名。定权笑道:原来主簿无法转舵,是因为已错上了贼船。许昌平笑道:正是。定权摇头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记了,我今日仍旧是太子。许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为,我们明知道,最终都是会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着么?
定权转向他,递出手中金鞭,道:时候不早,主簿行动不便,愿早动身。此虽驽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为伴早日还乡。
许昌平拱手谢恩,见定权似欲召回东宫卫,忽又迟疑道:殿下,今日一别,拒相见期。当日约定,尚有一事,臣
定权平静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说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许昌平面色忽变,道:殿下?!
定权摇首笑道:主簿可还记得那年雨中在我书房内烹茶,主簿言令堂神主奉于梵宫某处,我随即遣人查访,方查知中有一比丘尼眼角生朱砂痣,俗家姓宋,廿载前便皈依三宝。她其实便是主簿生母吧,如此亦可解释,五年前中秋,我被禁后主簿为何告假只身返乡,以致误班半日。主簿是咨询旧事,以为参谋的罢?
许昌平无言以对,浩浩春光中忽惊觉冷汗如雨,定权亦注意到了,上前为他整了整衣领,笑道:主簿母与孝敬皇后既属旧日至交,主簿却为何定要向我隐瞒萱堂尚在之事,我想,大约只有一个缘故,咸宁公主夭折或与令堂有关。我问过宫中旧人,映证揣测,不敢确定当年冒主簿姨母之名,入宫侍奉公主的当为主簿亲母,孝敬皇后理应心知。事后所以隐瞒,所以逆天命立主放她出宫,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主簿尚在人间吧?大概也是想保护主簿不至牵连曝露吧?我身为人子,为尊者讳,不敢诋诟父母,此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深究。
许昌平终于膝头一软,跌跪在了地上,稽首至尘埃,垂泪道:臣有万死之罪。臣父既殇,臣母不堪苦痛,怨怼无门,嗔恚为蛊心魔作祟,不得自拔,以至于重跻天宫,戕害旧主。虽得沐旧主无限慈悲提拔,幡然醒悟,然大错已经铸成,虽死无可补救,唯归正释门,二十年日夜为旧主祷祝,以赎罪愆。臣首次见殿下时,所言其实本心。臣所以登堂入室,实非为未曾谋面之臣父,不过愿肝脑涂地,以报臣母恩人,以赎臣母罪业。有成功一日,真相昭白,臣虽盘水加剑,受王法显戮,臣母或可得安乐涅槃,或可免下无间地狱,轮回永不得解放。
定权淡淡一笑道:我早该想到,孝敬皇后就是那之后沉疴的。
许昌平泣血道:臣罪丘山,万死莫赎。然今时今事,不敢殒命以害殿下大业。望殿下早下决断,时至而行,殿下践祚之日,即臣以死报殿下大恩之时。
定权摇头道:我刚才说过什么。我望主簿忘却纷争,此生安度。你为我已做得太多了,那些都是前人的纷纭恩怨,你本无罪,如我本无罪。
许昌平抬起为血泪模糊的双眼,良久方笑叹道:殿下待人,有时候实在太过仁慈。
定权微笑问道: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主簿还是不需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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