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和看着那小侍者离去,望向定楷问道:太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定楷随手摸了摸他汗湿的掌心,摇头笑道:没出息东西。
长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问、质问道:王爷刚才还说,做事业者,最惧功败垂成。这难道不是王爷之事业,难道不是臣之事业?王爷难道任由它垂成,难道要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让它垂成?
定楷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这个理由可笑么?错了!这个理由于陛下,于太子,于全天下都是正大光明,浑然天成。我若是太子,也绝不会冒险去犯军政,去触人事,去批逆鳞,我一样会用这个最简单也最有用的办法!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份是宗室,因为我朝的家法就是如此!你想要公平?天下几时有过公平?!
两道泪水在他大笑时悄然落下,在余晖下和他眉上旧痕,闪亮成三道长长伤疤。长和从小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呆愣,无言以对,无言以慰。
他手足无措,不知进退,定楷已经从容的拭去了泪水,神情回复如初,丝毫不因在臣下面前失仪而介意或尴尬。
长和轻轻询问道:王爷?
定楷和声道:你再陪我走走,过了今日,怕就没有这份闲情了。
长和答应一声,依旧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该有的都有了,我这颗卒子就已经无用,该弃时便弃若敝履了,所以满心不忿呢?
长和道:于陛下,臣不敢怨怼。
定楷点头道:这就对了,无需怨怼,也无可怨怼。留我也好,逐我也好,就跟纵太子,迁杜蘅一样,不过都是陛下的帝王术。但是我平心说一句,在我的身上,陛下的术用的是完璧无瑕,但是在太子身上,陛下的术用过头了,就不那么精彩了。
长和仍在为他婚事忧心,对这话不过听得漫不经心,随意敷衍道:请王爷详解。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继续说道:陛下因多年积弊,一朝有罄尽之机,以致矫枉过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术已经用到了极点,可是他还差了一点道来调和。什么道,以私情论,他是太子的父亲,不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些慈爱;以君臣论,这样一个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吗,他做国君者怎可对重臣如此绝情。僭越而言,我若处在陛下的位置,一定会网开一面,即使这次不迁朱缘,也绝不会迁杜蘅。逼迫过急,困兽犹争,何况一个在位近二十年的储君。
长和此时方警觉起来,惊问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陛下没有必要
定楷突兀止住了脚步,斩钉截铁道:我是说过陛下没有,但是太子知道么?你从前问过我,我二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堵上性命告诉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顾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顾思林对他不过算是断腕,失了陛下才是断颈。
长和迟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积重难返四个字有多大作用吗?
二人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张学士的那位女公子会是什么样子?
长和不解他为何徒然思及于此,摇头道:臣想不出来。但是张学士臣见过,人物清秀轩朗,女公子应当也属佳人无疑。
定楷叹道:小儿女与此事又有何干碍,要陪我这亡命之徒一道来博弈?
长和一惊问道:她博什么?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冷笑道:我败,她是犯妇罪臣,遗羞父母。我胜,她可登堂入室,母仪天下。
长和撩袍跪倒道:臣愿以死效力,任凭王爷驱驰。及今间不容发,请王爷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无尽夜色当中,乍暖还寒的风掸动了定楷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的击打着长和的面颊。夜幕中,定楷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眼下的局势于我们而言可以说不好,也可以说是最大机会。离他给定我们的期限还有二十日,这么短时间内,用人事,用军事都无法撼动他,但是唯有一条,古往今来,对哪个储副来说都是绝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软的柳枝稍点了点长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是么?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脑袋了。
长和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冷风中忽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问道:可是诬告储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冤枉他吗?五年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五年后,暗流深涌,前路如晦。顾思林在京卫中那么多故旧部下,你敢保证他没动过这门心思?詹府那个小吏,用他做什么,太子自负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胆谋士,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内外牵连的线人。
长和咬牙不语,只听定楷的声音再度,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所以,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不能成亲,也不能离京。二哥留给我的人,鲜有张陆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们还是我的,我不在,他们就不是了。
他重复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立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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