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楷果然便在书房内,着一领半旧的窄袖团领襴衫,戴曲脚襥头,装扮便与一寻常仕子无二。他年来身材眉目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儒雅风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贵亲王的模样。且比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肃杀之气,又多出一番从容安逸。定楷待下亦甚为宽和,是以府内众人在他身边并无太多忌讳。长和又是他的心腹,此刻不告而入,才觉今日室内气氛颇与以往不同,周遭竟无一人随侍,定楷依案而坐,对面亦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和从未见过此人,便不免一番打量,见他虽然面色黄滞,眉目却颇为清雅,穿着一袭锦缎新衣,却是太过长大,便愈发显得身形瘦小,神情亦甚是紧张局促,不过随着赵王问一答一,并不敢多做言语。定楷在说话间被长和闯破,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此事如今告知他也无妨,便颔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继续问那少年道:觉得是京城好?还是你住的地方好?
那少年面露羞涩微笑道:自然是京城里要热闹多了。定楷又笑着问道:那此次我教人陪你在京里多留两日,四下走走看看可好?那少年勉强点点头道:好。几番抬头,似是有话要说又不敢的样子,长和看他脸都涨红了,才怯生生问了一句:肖大人,我还不能够见到姊姊么?定楷并不答话,那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毕竟年纪还小,满面的失望终于掩饰不住,低声道:我都快不记得姊姊长什么模样了,姊姊这么多年,也没有给我写回一封信来,连母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问一问,她是不是早已经把我忘记了?说到母亲,两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红潮,几点泪水终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慌忙用袖口擦了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道:你姊姊还是官身,不便见你,也不便给你写信。你若果然想她,不若给她写几个字,我托人带去给她可好?那少年面露欣喜之色,连忙点了点头道:好。定楷在案上取了一支笔,递在他手中,问道:你近来的字写得可比从前长进了些?那少年回答道:我每日都要写五六十字。定楷摇头道:只怕字是写了,好却未必。不过你姊姊和你分别时,你还不会写字罢?只要是你写的,她见了便是欢喜的。那少年似是急欲让自己的姊姊看到自己学书有成,忙把笔舔墨,又接过定楷递上的信笺,一面热忱地望着定楷,问道:我和姊姊说些什么?定楷思想片刻,答复道:既是家书,不如就说说你们从前在一起时的事情吧,她应当爱听的。那少年苦苦思索,终是讲出了二三桩年深日久的极寻常小事,又迟疑着不知当如何措辞着笔。定楷见状,笑道:不若如此,我来口述,你来写便是了。也未待他回答,略一沉吟,嘱咐道:弟文晋顿首顿首,姊姊见字如晤。那少年道:称女兄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必,你姊姊爱你这么叫她。那少年不敢争辩,点了点头,笔录了这句。定楷看他写完,又道:尔来气息凝肃,时迫季秋,又当与吾姊分别时节矣。流光抛人如斯,弟与吾姊不见之年,已不堪一掌之记。弟饱暖之时,不知吾姊身居何方,无饥否?无寒否?安乐否?
弟于避秦辗转之中,见薄暮风动木叶,联翩急下,中夜露结为霜,复为冷月所创,满目光波涌动,激人哀思。念及旧家屋后有沟渠,雨落水涨,弟时年幼,向闻长兄诵《秋水》篇,以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汤。惧慈母操箠,哭告于吾姊处。姊亲为移暖煮糜,弟犹以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涕而拒食。及此家门横罹□,各自一方之时,虽欲求姊所造一颗粟、一籫饮,复可得乎?
这信不短,中间或有字是那少年尚不会写或不明意思的,皆赖定楷一一为他讲明。那少年一边想念往事偷偷忍泪,一边问道:大人说的文词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写的,会不会烦恼?定楷笑道:你姊姊欢喜且来不及,何暇烦恼?那少年点了点头,照他所说一一写下,便又抬头去看他。
定楷接着述道:向所幸者,唯存者虽隔山岳,尤可抱再见之望。果有彼日,则数载离乱失所,数载造次颠破,弟视之若饴矣。主人情深,慈母与弟皆安,吾姊慎勿挂心。弟所伏乞者,无非吾姊千万自重,忍耐努力,务必以异日团栾相见为计。弟文晋顿首顿首。
所述之事教少年双泪直下,悲痛之余亦觉不安,遂投笔问道:大人为何要教我欺瞒姊姊?母亲已经过世五年多了,难道姊姊竟然仍不知晓么?定楷摇头道:你姊姊所依仗为念者,无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于她如今处境并无裨益。到你们见面时,再慢慢说与她吧。那少年犹豫再三,虽是重新提起了笔,仍是忍不住问道:姊姊本来说是去充官役,来替母亲和我罪愆,过二三年便可回来的。大人,我姊姊当真无事么?她若再有事,我我便话未说完,终是无法遏制,放声痛哭了起来,直洒得信笺上眼泪斑斑。定楷也不去相劝,笑了笑,道:她若不平安,我教你给她写信做什么?那少年转念一想,也觉这话有理,遂慢慢收了眼泪,将书完成。
定楷取过,前后看了一遍,正要收起。那少年在一边看着,忽然喊道:大人。定楷挑眉示问道:怎么?那少年红了脸,嗫嚅道:我以为能见到姊姊,便给她带了件东西来,不知大人能否帮我与信一同转交。见定楷并未拒绝,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包来,慢慢将其打开,脸上是颇为羞愧的神情。长和引颈偷看,见只是一支几片翠羽和铜裹扎成的花钗,手工却甚为拙劣,想是这少年手制。再去看定楷,却见他拈着那花钗,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怜悯还是讥嘲。此态不过一瞬而过,定楷已经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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