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郁想也不想地摇头:不行。
这两个字一出,夏父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
在他眼里,夏郁从来都是乖顺听话的。
即使不情愿,也不会直白拒绝,这也跟他一直以来的教育有关。
而且根据他对夏郁从小的观察,只要给夏郁留下一点余地,他的忍耐度就会非常高。
所以他不会逼夏郁结婚,但相看女友、订婚这种事情,他认为夏郁不会拒绝。
之前夏郁的反应也一直跟他想的一样,每次他让夏郁跟女孩子吃饭,夏郁即使不乐意,也都会参加。
然而意料之外的,这次夏郁居然直接拒绝了!
夏父有些诧异地拧起眉:为什么?
也许是腿疼得恼人,也许是周鼎的事情让他烦躁,又也许是父亲越来越过分的要求让他实在心冷,夏郁忽然就不想跟原来那样哄着父亲了,不想再扯什么缘分不够,也不想再说什么自己还年轻不着急,他冷着脸道:因为我不喜欢她。
夏父注意到了夏郁的态度,脸顿时板了起来:喜欢是可以培养的!
夏郁语气冷淡:我不想跟她培养。
那你想跟谁培养?!夏父的声音猛地拔高,腾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夏郁,你以为我一把年纪高兴来管你这点事?要不是你一直没对象我会这么做吗?你早点找个对象我也不用这么烦!还委屈了你了!
夏郁垂着眼,没吭声。
夏母从厨房里探头看了眼,又收回了目光。
夏郁越不说话,夏父的怒火就越盛,怒火越盛,他的咆哮声就越大,一会说夏郁不懂事,一会说他不懂他的用心良苦,又说夏郁不听话,白养他这么大,车轱辘话来回说,就差指着鼻子说夏郁不孝。
夏郁抬头看着父亲,眼神放空,胸膛的起伏却渐渐变大。
大声的斥责在他耳朵里消了音,他眼里只剩下了父亲那张不停张合的嘴,还有眼睛眉毛都吊起来的脸。
好烦啊。
为什么都要逼他?
一个逼他谈恋爱。
一个不逼他谈恋爱了,又改逼他订婚。
好烦啊。
好烦。
烦死了。
爸。夏郁忽然开口。
夏父停顿一下,仍满脸怒容:干嘛?
夏郁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扎人的话:你当初也是这么对夏昭的吗?
他们是家人。
所以最清楚刀该怎么刺,对方才最疼。
第33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夏父的表情定格在脸上,他瞪大眼,无意识地张着嘴,过了好一会才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似的,胀红脸,举起手,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暮年雄狮,气疯了似的不停用手指着夏郁。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夏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郁神色不变:我知道,我很清醒。
说着微抬起头,声音很轻地道:怎么,不能说吗?
夏郁实在太清楚如何惹怒自己的父亲了。
他的父亲极其、极端地注重他在自己面前的权威。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只有听着的份,还不能不说话,必须乖乖点头附和,也不能说别的,说别的一律等于反驳、顶嘴,即使他是对的父亲是错的,我是你爸四个字一压下来,他也只能闭上嘴,低头任骂。
所以他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只要语气轻飘飘一点,态度散漫一点,就能让这个古板又腐朽的老人火冒三丈。
再加上夏昭两个字,攻击力更是瞬间增幅十倍!
夏郁看着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还有那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心说待会估计要挨一个巴掌。
是结结实实地挨一下,还是不挨呢?
躲掉的话父亲估计肺都要气炸,他本身心肺又不太好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下一秒,充斥着勃勃怒气的掌风就刮了过来!
夏郁灵活后仰,躲掉巴掌,然后单手一撑沙发,在父亲震惊的目光中起身退后,全程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心肺不好关他什么事呢?
你!你!震惊过后,夏父怒意暴涨,他嘴唇颤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的举动是那个从来乖顺听话的儿子做出来的!
我说了什么你要打我?作为弟弟我问一声哥哥的事情有问题吗?
夏郁站直身,语气无波无澜,爸,你用对待夏昭的方式对我,真的不怕我成为第二个夏昭吗?你真的就一点没有反省过你的行为吗?
我为什么要反省?!我有错吗?啊?!
像是被戳到了逆鳞,夏父反映强烈地竖起眉毛,怒气腾腾地走到夏郁跟前咆哮起来,我让他做对的事情还成我的错了?我让他娶妻生子我错了吗?他做了大错特错的事情我没有不管他、而是尽力把他往正轨上带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没有错我又为什么要反省?!
他声音越说越大,额角也暴起了青筋,还一边说,一边用力戳着夏郁的胸口:你还想用你哥来威胁我?怎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吗?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现在翅膀硬了反过来威胁你老子了是吧?
夏郁我告诉你!
你老子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你们所有人!
夏郁再维持不住之前的镇定,他感到了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理直气壮的父亲,诧异道:夏昭都被你逼得自杀了,他都自杀了你还觉得你一点错都没有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愧疚?
夏父怒火中烧,手指指着夏郁的鼻子,我要是愧疚我就不会跟你妈生你!
夏郁愣愣地、一言不发地站着。
夏父再次凑近,眼睛对着夏郁的眼睛:我告诉你夏郁,人活在这世上就该做正确的事,别跟我提什么本性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之所以是高等动物就是因为能克制本性!而作为男人第一重要的就是责任!大到对国家,小到对家庭,在这些东西面前本性算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我不让家里提他的名字不是愧疚,也不是后悔,是因为提他一次我就冒火一次!
他是我夏远航一生的败笔,是我们夏家的耻辱!
我只要一想到我尽心尽力培养长大的儿子竟然是个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对国家毫无用处对家庭毫不负责的人我就觉得难堪!
想到他我脸都觉得疼!
夏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父亲,有种后脑被打了一棍的感觉。
以往的认知在这一刻全被推翻。
他以为父亲是愧疚的,因为愧疚,所以才不愿提起,不愿再揭开伤疤。
他也以为父亲是后悔的,否则怎么会对夏奕这么慈爱?这么和颜悦色?他甚至一直以为父亲是在变相地通过对夏奕好,来弥补夏昭。
还有自己为什么会出生他也猜到了,他知道爸妈当时肯定是存了大儿子废了再养个小儿子的心思,他知道的,但没关系,毕竟他们这个岁数了,思想不同,当时的大环境跟现在也不一样,他可以体谅他们的想法。
甚至父亲从小不让他跟男生玩、他大了又老催他找女朋友这些,他也都能理解。
他以为他们这么对自己是因为夏昭的死让他们怕了,怕自己也是同性恋,怕自己也跟夏昭一样走上一条难走的、悲剧的路,所以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防备起来。
他以为所有的防备追根到底是出于爱、出于保护,即使方式令人难受,他也还是全忍了。
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竟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夏郁吞咽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无比。
他喉咙干涩,声音也有些沙哑:哥哥不过是喜欢同性罢了,这又不是罪大恶极的事情,至于这样吗?
夏昭是同性恋的事情父母亲没有明确说过,但他们的做法和态度实在太明显,一看便知。
再加上夏郁在夏昭留下的书里看到过另一个男性的签名和笔迹,以及阁楼上那个有科比签名的篮球,明显不是夏昭会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他买来送人的,只是一直没能送出去。
夏郁觉得他们家除了夏奕,其他人对夏昭的性取向应该都心知肚明。
只是不想影响现下的生活,所以才默契地没提。
果然,他说出来后父亲惊讶都没惊讶一下,看来早就知道他猜出夏昭性向这件事了。
看着像是被吓到的儿子,夏父忽然长叹了口气。
他把手搭在夏郁的肩膀上,脸上的愤怒缓和了许多,声音也没刚才那么大,甚至有些语重心长道:不管大错还是小错,都是错。但错是可以改的,我劝过他那么多次,也给他指了那么多正确的路,可他就是想不通,脑子也转不过来。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谈个对象结婚了,我帮你全安排好还不用你操心。
你爸我年纪也大了,心脏不好,肺也不好,还有高血压脂肪肝一堆的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我怕我没把你教你,我怕你做错事!
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你看我逼你学习吗?我逼你去参加考试参加比赛吗?你爸我当年可是国内外一点点比赛比出来的,现在的位置也是一点点爬上来的,可我什么都没逼你,甚至你毕业了去当个小职员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些东西都看个人造化,没什么对与错。
夏郁木然地看着父亲:什么都没错,就同性恋大错特错是吗?
是!夏父毫不犹豫地点头。
夏郁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他呼了下气,心底的震动被掩埋,他的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
夏郁忽然喊了声:爸。
怎么?
如果我也是同性恋怎么办?
不等父亲说话,夏郁又紧接着道,这样一来我是同性恋,哥哥也是同性恋,那么你呢?你是吗?不是都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那我们两个是遗传的谁呢?你?还是妈?
话刚说完他的脖颈就被一把攥住!
夏郁皱起眉头,但没有挣扎。
夏父捏着夏郁的脖子,强压着怒火地凑到他眼前,声音沉沉道:你忘了我对你从小的教育了吗?刚才的话白听了吗?
他一字一顿地,人一定要做对、的、事!懂吗?!
所以你也是同性恋咯?
夏郁呵地笑了声,妈知道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
夏父没再捏夏郁的脖子,改为攥紧他的衣领,别想用这些话来激我!我们那个年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爱不爱的,很多人都是揭了盖头才知道自己娶的是谁,对对方负责、对家庭负责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真爱不真爱的,也就你们现在年轻人幺蛾子多!其实就是不负责任!过得太舒服了!
夏郁看着眼前的父亲,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他一点也不想争了。
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他又用余光瞥了眼厨房,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更没意思了。
没意思到让他想点爆煤气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啊,不行。
忍住。忍住。
楼上还有嫂子和夏奕呢,他们俩是无辜的。
夏郁轻轻地深呼吸了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掰开父亲的手。
他的手腕细,但力却不小,毕竟他从小学画学书法,手腕力量从很小就开始锻炼了。
嗯?
就这么轻松就掰开了吗?
夏郁捏着父亲的手腕,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看了电视,总怀疑父亲是不是练了铁砂掌,明明人看起来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手打起人来却格外疼,曲着手指在额头上敲一记能肿两天,甚至大冬天隔着厚裤子都能把他屁股打开花。
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这样。
他老了,也弱了。
而自己早就比他高了,力气也比他大了。
他不过是一个思想还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固执老人罢了。
一个愚昧迂腐的老人罢了。
好像
也没以前那么巍峨高大,没以前那么可怕了。
夏郁甩开父亲的手,什么也不说,只转过身踉跄地朝外面走。
腿一抽一抽地刺痛着,但他面不改色,直直地向外走去。
夏父蹙眉看他:你去哪?
夏郁不吭声,闷着头往外走。
因为之前在做冰敷,所以他右脚没有穿鞋,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把另一只拖鞋也甩掉了。
郁儿,这么一大早的你去哪啊?
夏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早饭我已经做好了,都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不吃。夏郁打开门。
夏母踌躇地看看客厅里的丈夫,又看看已经走出门的儿子,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冲夏郁的背影喊:你出去干嘛啊?
夏郁扭头,嘴角扬起笑容:去做点错事。
第34章
嘭一声,夏郁重重摔上大门。
暴怒的父亲和软弱的母亲被关在门后,他闷着头,不停地往前走。
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是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
风声在耳边呼啸,早起的人从旁边一个个掠过。
他没有偏一下视线,直到腿实在疼得走不稳,接连跌了两跤后,才终于找了个太阳照不到的僻静窄巷,坐了下来。
他浑身虚脱地往墙上一靠,额头冒汗,脸色苍白。
他没有管流血的膝盖和手肘,也没有看一眼肿胀的小腿,只静静地坐在石砖上,仰着头闭着眼,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父亲振振有词的样子在脑海中盘旋,母亲畏缩的脸也不时眼前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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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矜持——非期而然(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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