歛红坊的公演很快到来,天还未央,九岚就换过华服,顶着完妆,不着声响的离开。兮月这才悠悠转醒,也顾不得脑瓜子混沌与肌肉酸疼,扯着嗓子大把化雨给吵起来。
不等化雨询问,兮月连忙斥声指使化雨准备妆碟,要来服侍,打过铜镜梳钗,直接再卧床上打理起自己的模样,这本该是闺女们的私密时光,化雨本想避讳,脑海中又浮现未达成九岚约定的下场,吓得是寸步不敢离身。
待到兮月妆点完毕,那也是两刻钟过後,化雨强撑着快睁不开的双眼,窗外的夜色都还没入光,暗自感叹弄花以上的艺女全是不容易。见化雨半梦半醒,兮月喊他来床榻边,再鼻唇间抹上两条热辣红水,刺激的香辛染过鼻腔,一下就让化雨飙出泪来。
「咳咳咳哈——哈——咳咳咳恶……这是什麽……」
「醒脑用的,我帮你上妆!」
「还要上妆?」呛辣止不住眼角泪滴,化雨带着哭腔想起昨日种种,拗不过兮月的楚楚可怜,才被坑蒙拐骗地换身女装去取点伙食,在这满是女人的世界里,自己就是地位最卑微的。
「当然!我怎麽能错过老桑的戏!你要随身照顾我,也只能上妆了吧!」兮月身上潜藏最可怕的武器,就是那张天真稚嫩的脸,化雨竟没有更好的说词反驳。「就当作陪我看一场免钱的表演,这可是赚大了呢!」
「还真是。」摸摸鼻子,对钱财至上的歛红坊来说,这还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这麽诱人的邀请,化雨没有必要推辞,虽然代价有点奇异。
「咕嘿嘿!你就当作是临时服侍我的贴身侍女吧!」兮月勤快地在化雨脸上飞墨,乾净俐落地雕塑化雨面容的线条,轻快地边哼着小曲。「昨天老桑肯定过我的妆容技术了,只要你不开口,肯定不会让人发现!雨、晴、姑、娘!」
「嗯。」
化雨简洁地回应,闭起眼睛,不做任何表情地给兮月上妆,这都是昨日惨痛教训换来的经验。他能感觉到兮月的纤指在皮肤上按压、涂抹,两人贴近异常,甚至被垂过的刘海轻轻摩娑搔痒,脑海里尽是昨日心怀抗拒而不断挣扎的自己。
「完妆!嘻嘻!」不消一刻钟,兮月已经涂抹完妆,她递给化雨铜镜,示意他转身髻发。化雨没有什麽身分地位,饰品不到兮月那般雍容华贵,盘过几圈发,差几根小钗就能完事。「好啦!这次快多了吧!」
化雨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纵然再怎麽漂亮的装饰,仍旧欺骗不了自己男儿身的事实,他压抑下胃中反动的情绪,选择相信九岚与兮月的眼睛。
「那接下来,雨晴,去帮我寻根木杖。」
「喔,好。」
「不是『喔好。』要说『好的,兮月姐姐。』知道吗?」
「明白,兮月姊姊。」化雨压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只怪自己当初在巫峡对九岚嚣张任性过一回,现在通通还给她的老相识,天道有轮回。他从自己的竹篓里摸出木材,现场就能削出一根量身打造的直拐。
天色通明,两人整顿完毕,稍加排演一下,便动身准备享用早膳。化雨人高头大,跟在身形矮小的兮月後边仍旧有些突兀,所幸接连路过几名艺女都没有当做一回事。兮月好歹也是个弄花身分,知晓过排演时中毒的消息,艺女们纷纷前来请安,看上去是她底下的采瓣艺女,也没过问化雨的事情。
寒暄过後,兮月一边讲解着歛红坊先後用膳的规矩,一边领着化雨至迎宾大殿。原来昨日化雨盛的膳食,那都是给采瓣以下分批食用的,菜冷得快、饭也生y。而弄花以上的早膳,会跟坊主一起享用,不能出声交谈、不能轻蔑仪态、不能逾越礼数,因此等会儿的迎宾大殿内用膳,化雨必须时刻站在兮月身後,甚至不能列席。
「当然,我会帮你顺点吃的!」
「了解。」
「要说『明白,兮月姐姐!』」
「明白!兮月姐姐!」
拉门敞开,一长桌子丰盛的食物摆置尽头,螯虾、鱼头、螺贝、水菜,浓厚的海洋腥气扑来,这是化雨二十出头从未见过的海产拚桌,庸才肉眼便能看出全部都非凡品。长桌两边弄花尽数坐定,而尽头的主位却还一直空缺,想必那是白玉倾的位置。
兮月拄着木拐,拣过靠近门口的位置盘下,在这个势利的世界里,不能劳动即丧失价值,若不是仍有个弄花头衔,恐怕连早膳都没有她的份。化雨识趣地蜷缩到最角落站直,作为一个下人该认份的,就是等自己主子用完餐点,然後摇尾乞怜自己能够获得一点施舍。
室内很稳很平静,就像不过风尘的黑暗丛林,化雨深知,饶有一点风吹草动,潜伏其中的猛兽就会争个你死我活。他处在最幽闭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自以为还没暴露,却不时接到长桌前段抛来的凶神目光。
九岚身着一袭黑衫羽衣,却时时反射着身旁的光线,如同龙麟胄甲,几条金纹丝带绕过她的身躯,顺着身形收拢观众视线,头顶黑冠发饰,搭上那凌厉的琥珀瞳仁,还真有几分常胜将军的气魄,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瞪死,而现在那个目标正是自己。
若照兮月所说,九岚现在的位置可是十来人之下,周遭的艺女想必不是伏御层级,就是接着即将排戏的角色。化雨很快扫视九岚周围,对坐那名书生,想必即是与九岚对戏的面白,她一头整理得乾乾净净不落发丝,即使头捆书生发带,仍少不了穿过几个银白簪的华丽,更别提那发带图案全是金纹刺绣。
她的侧脸很美,美到有那麽一瞬间,化雨以为自己在细数她的眼睫。直到一声宏亮的通报才将他拉进现实。
「坊主到!」
厢房尽头那一侧的拉门划开,所有艺女全t站立,丝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白玉倾换过一身h黑佳袍,b近几分母仪天下的恩泽,若是外人看去,还以为这歛红坊是要称帝登基。
「「「坊主呈首请安!」」」
众艺女两列排开,毕恭毕敬地朝白玉倾欠身,若非有这等景象,化雨可能还不相信当初与自己谈判三分的那人便是歛红坊的坊主。他朝九岚的方向看去,那毕恭毕敬的模样确实引人生笑,却不料随即有个帝王目光注视上身,那是白玉倾的凝视,他只得也乖乖地欠身行礼。
不多言,白玉倾只b过手势,便坐下用膳,余下的艺女分别按照辈分等级接着坐下用膳,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腥香闻至,化雨感知到肠胃中的怒吼,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整桌食物被艺女们点点蚕食,不得有半点动作,这可堪逼人间炼狱更苦。
兮月慢悠悠地晃起筷子,平稳夹过海鲜,缓缓地放进碗里,再以几乎停滞的速度咀嚼吞食。还没咬过三口,白玉倾就已食毕,而整个《山河世间》表演团队也不敢落後,放下碗筷就跟着坊主离席。
真浪费。
化雨心中腹怨,实则快抑制不住自己流脱的垂涎。他见兮月已经盛满一整碗的虾肉埋在饭下,想必那是留给自己享用的一份。兮月又夹起一累螺肉,那白花肉质晶莹剔透,黏着住化雨正个目光,却再刚离开玉盘的一瞬间遭人碰掉,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兮月讪笑,没有责怪,再次夹起摔落螺肉,直接放进嘴里嚼食。两旁的艺女都挂着笑容,也不知道他们安得是什麽心,悉悉碎碎的耳语过。兮月吃得很慢很慢,慢到所有弄花几乎都用毕早膳,离开迎宾大厅工作去了,她仍在吞食。化雨站到双腿有些发麻,甚至都快要失去知觉,才盼到最後一位弄花离去。
饥饿难耐,也顾不得是否有兮月示意,化雨就要前去取餐,怎料双脚刚抬,就一阵酥麻攀升而上,踉跄走过两步就摔跪在桌前。
「你也需要柺杖吗?」兮月打趣道,将自己身前囤积多时的碗推给化雨。
「站了整个早上……又只能看着你们用早膳……真是煎熬。」化雨贫嘴,也顾不上卫生问题,随便抓起一把筷子就埋头开吃。
「欸……是吗?看来化雨公子出身优渥呢。」兮月放下碗食,就这麽一脸凝视化雨的狼吞虎咽。「吃饱点,满半个时辰,就有下人来收拾了。」
「下人?」化雨满嘴食物充满颊囊、口齿不清,模样逗得兮月嗑嗑直笑。
「後面还有妹妹们等着用早膳呢。」
大口吞咽,米粒与碎肉滑溜地沿着喉咙滚下,化雨听着兮月的说词片刻就把碗里的食物吸个精光,甚至都不晓得自己吃到什麽味道。
「完食!」
「那走吧!先去抢个好位置!」
兮月拄着拐杖起身,化雨刚整理好仪容,就听到对门唰得一声敞开,一名下人提着抹布水桶,全身脏兮兮的灰色闯入,朝两人恭敬的鞠躬,随後开始整理起食用完的碗盘。
化雨认得这个下人,是婉儿。
「雨晴,搭把手。」声音将化雨拉回现实,她匆匆转身搀扶兮月,没有停留。
应该是没被认出来吧……化雨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渲起一个劲的红。
「你喜欢她?她可是歛红坊的下人喔!」
化雨奋力地摇了摇头。
「不用害羞,姊姊都明白的!」仰仗着化雨不能开口出声的优势,兮月自顾自得接下去话题,自讨乐趣。「只要你看上歛红坊的姑娘,都跟姊姊说!姊姊挺你到底!」
化雨挤眉弄眼,尽力摆出嫌恶的表情,奈何兮月走在她前方,根本就看不到化雨有什麽作为。
「不出声就是默认罗!嘻嘻!」
心中怨叹过一口气,饶是受到九岚影响,就连天真活泼的兮月都有这样捉弄人的恶趣味,罪孽啊罪孽。兮月摇晃地哼着好心情,一拄一拐领着化雨走到大厅天井。
场景有些许不一样,被包围在中央的小舞台此刻打开通道与外围相连,《山河世间》的演出角色绕着天井环过一列,在b近正午时分的烈日下躲入阴影里,悠扬地声乐混杂其中。
两人踏上二楼,是个环绕四周的观众席,将天井舞台团团围住,可以无死角地查看舞台上的演出,九岚正站在舞台中央,与一名侍女对演幕间。化雨感受到一阵威严的气场,向源处看,原来白玉倾正坐在二楼观赏指点。
兮月悄咪咪摸上三楼,她还带着化雨,自然是越远离白玉倾越好,否则到时问罪下来,这弄花的位置也没得保证。幸运的是,白玉倾的全身都倾注在舞台中央,似乎并未察觉先来的两人。找准白玉倾上层的位置,两人不动声色地座落下来,这正是歛红坊大厅门面方向,观赏表演的绝佳位置。
兮月将食指放在唇间,朝化雨b个嘘声手势,然後又招招手示意化雨低下头来,红润的双唇贴住化雨耳朵。
「这原先是我跟九岚那场戏。」
侍女向着九岚一阵回旋回绕,在她身旁舞动起来,间乐稍停,轮到九岚拹着侍女的手,两人引着高歌共舞。侍女不服,退到场边环绕,定在右舞台,这次亮出一把宝剑,九岚轻笑,跟着抽出腰间配刀,两人轻娱碰撞刀剑,让铿锵点着节拍而上。节奏越来越快,最後停顿在侍女接不住九岚的招式,兵刃脱手而煞。
「侍女认可了将军。」兮月补充。
九岚拾起舞台上的宝剑,交还侍女手里,依着她的身型给她指点出剑、劈砍、回身、点、挑、托、刺。那长剑在凌空舞动,映着日光照耀闪动全场亮点,而後又是一阵两人的对舞,在两人挥洒汗水间落过舞台。
「行了!」白玉倾沉稳的司令。「辛苦了,都去歇息吧!接下来要连演三场。」
「是。」九岚抱拳作揖,耍帅般的姿态一个点水跃入楼道阴影。而那名侍女则颇有轻蔑,慢悠悠地走木桥离开。
乐声消停,化雨与兮月竭力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噪音,一直到白玉倾也离身休憩。
《山河世间》描述一名书生与将军的爱情故事,书生诞於纷乱的家世背景,打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停止过逃亡。他厌恶战争,恨透了给家国带来祸害的敌军,在一次逃亡的路途中,被一名代父从军的女将军所搭救,女身从戎本就艰苦,将军砥砺心智、撑过磨练、苦过征战,终从须眉当中脱颖而出,挑成大梁。那一晚,两人酣畅淋漓,互诉志向,他渴望自己有能力终止战事,报效家国带来安稳与和平;而她渴望归於安宁,嫁入家庭扶持相夫与教子。战事加急,两人还未勾出花火,将军就跨过马背,沙场长征。
倚赖暂时的和平,书生学读有成,有了自己的官禄职位,还有职下一名侍女。纵然福气,但他从未忘记,自己身处的和平,是由谁换来的。将军百战历劫,从未有一丝安稳,但她犹然记得,有更多人向往平静,保家卫国,纵然身死,在所不辞!十年所指,凯旋而归,他怀缀着思念抱负,而她背扶着战友屍t,二人终有相会,这一次,轮到他来实现梦想。
侍女猜透了书生的心意,却猜不透两人有怎样的前身背景,他明白书生的心意,却不认可将军能做一个好夫人。花前闲庭,侍女给将军捎来玉簪浓情,也饱含起自己那一份试探的心意。
「天下满阶草,还情风玉露。山水有相思,不知依何故?」
九岚立定中心,侍女从舞台边一路谣起,环绕九岚三圈定首,最後在他面前亮起簪子。
「依缘。」面定入口,九岚入戏羞赧一笑,看得化雨浑身不自在。
「将军,给您簪上?」
「受不起。」侧过t态,整肃军甲,九岚凝视舞台边假想的寒枝春梅,起口:「屍骨掩稚嫩,剖沙葬离花。偏安天下隅,何谈地上家。」
「将军,奴婢听不明白,将军既已凯旋而归,为何又说『偏安天下隅』?」
九岚负笑,不答。侍女只能接着追问。
「将军既得名分、又有情人,令奴婢好生羡慕,所为何苦?」
「苦命。」
「将军说笑呢……您贵为将军,奴婢只是个下人,要论命苦……」侍女愈提起,声音愈孱弱;声音愈孱弱,指掌愈紧缚。
「你不必囚困自己於婢女当中。」九岚凌空折下一枝梅花,反交付到侍女手里。「寒梅笑雪幽冬香,牡丹y春富贵旁。生来虎躯添双翼,傲游天地任你狂!」
「四海为家藏孤独,天地栋宇掩忧伤。落主有情三生幸,还需刀光点迷茫。」侍女随手扔掉那一剪梅,连跳三个回旋退到右舞台场边。宝剑出鞘,协着正午日光。「将军,失礼了!」
然而将军可是身经百战死而复生,九岚随即抽出腰间配刀接下这一击挥砍,然後连着排演时的步调又铿锵三下,每一次的碰撞都精准落在间乐的重音,鼓声随起,一股躁动点燃起的热血徘回在舞台外的每一位观众身上,热闹异常。
「演得真好!」兮月跟着这一波热情,毫不吝惜称赞。化雨有些诧异她是不是忘了舞台上的侍女可是y谋算计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
「铿铛!」那一瞬间,清脆异常的破裂声响彻整个天井。侍女手持宝剑,挥舞劈砍斩断九岚的佩刀。侍女不再藏匿杀气,凶光暴露就朝九岚身上挥舞。
化雨的惊讶仅仅维持两秒,所有观众还在为紧凑b真的剧情欢腾时,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九岚可算也是身经百战死而复生,即使空手直面白刃也有十足胜算,更何况她那华服腰下、腿下还藏有自己本身的武器。他更引起注意的是,对方真就以为这种小伎俩小把戏能制服九岚?
格挡、跳步、闪身、回旋,九岚的动作接着舞步,两人热情不减地维持表演的基本型态。侍女愈发急躁,纵然她的剑法如水蛇般能弯曲缠绕,但仍就戳不中眼前矫捷的家伙,反倒像被戏耍一样地困在剧情当中,真的成了屈就自身的侍女。
九岚看出刹那间的迟疑,抢先一步擒住侍女持剑的右腕,压着筋络一转,那宝剑顺着侍女的抽痛甩了出去,落在舞台正中央。「身手不错,只可惜你心有迷惘。」
「奴婢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赦免。」
「无妨,就是动动筋骨。」九岚走回舞台中央拾起宝剑,剧情又走回排演过的内容。「若你想学剑,我可以教你,点破迷茫。」
「谢将军不罪宏恩。」
又是两人对舞,化雨还没放松警惕,剧情顺着乐声来到平缓张弛的小憩。兮月选得位置太差,尽管能欣赏整个舞台,却只能见到三层观台周遭与其他层最接近舞台的位置,视野受限。
化雨还在纳闷着,一阵细微悦耳的鸟鸣窜过嘈杂的天井直至耳畔,这是九岚的口笛,是警戒信号!
不是求救,而是警戒。说明危险不在九岚身边,而是潜伏在自己周遭。定是九岚从舞台上察觉到了异常,那里可是对观众席位的绝佳观赏位置。化雨没时间犹疑,他全然信任着九岚,同样回吹一个警戒鸣叫後就要离开,拉上身边的兮月。
「欸!还没演完呢!」兮月抵不过拉扯,一阵晕呼瘫在化雨身上。
「九岚传来危险信号,这里不安全。」化雨索性将兮月抱起,穿越在欢腾的人群当中,寻着来路离开观众席。不知是不是错觉,有几个魅影腾空而起,追寻着两人动作。
歛红坊的人潮是阻碍,却也是掩护。化雨离天井广场越远,身形就越清晰,他不顾一切地朝兮月的厢房狂奔,总感觉身後有两道魅影追逐,这让他想起那晚不愿面对的回忆,差别在这次九岚抽身不开,不会赶到救援。他使命地逃,没有方向感,只能往兮月的厢房奔走,却不料愈逃往厢房深处,愈无人可做掩护。
剧烈的摇晃让兮月脑袋生疼,她右手按着自己眩晕的脑门,左手使劲掐着化雨的臂膀让他停下脚步。刚踩到地面,兮月就一个翻天覆地倚住栏杆,差点没抑制住胃里的恶心反应,乾呕好些阵子。
前後追堵,两名鬼魅将化雨兮月夹在廊道中间,姿态凌厉。来者艺女两名,各持一把剑,也不避讳,脸上并没有配戴令人寒栗的面具,化雨轻泻一口气,只觉得前头这人愈看愈发眼熟,这人可是第一次迎他入坊的落霜。
「侵入者!往哪走?」落霜将身体压得老低,亮晃晃的剑举在脸侧,戒备过两人的一举一动。
身後围堵那名艺女明显没什麽自信,气势略虚。「落霜……这可是……」
「咳咳。」兮月从栏杆边回过状态,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将化雨护在身後,保持高傲的口吻道。「落霜和燕仙?这是什麽状况?」
「此事与兮月姐姐无关!」
「咳咳。」兮月又清了清嗓,彷佛是她虚张声势之前的既定动作。「青媚弄花下的两名采瓣将我堵在道上,又说与我无关,说不太过去吧?」
「这……」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什麽辈分什麽阶级,敢有如此无礼的行为,会得什麽下场?」兮月信步走到落霜面前,掏出腰间配扇,唰地拉开,张力十足。「我明白你们在盘算什麽,你、和燕仙、和青媚、和蓝颜花伏御下的所有艺女们;我知道,自然陌潇伏御知道、自然白大娘也知道,最好不要高什麽花招把戏。」
「哼,妹妹怎麽敢玩什麽把戏,妹妹只是想提醒兮月姊姊……」
「提醒何事?」
「提醒你……」眼一挤、牙一咬、心一横,落霜紧握手中佩剑,落定狠手。「月有缺时!」
一剑扎破纸扇,兮月勉强挪移过招式避开,却因为动作太大又激起脑袋的晕乎。还没站稳脚步,三道破风锐利穿挟而过,接着是三声敲在金属上的脆响。化雨拉开手中的弩箭,毫不客气就朝前人射出三发利箭。他还记得背後的艺女,刚转过身,就一把剑砍在右手的金属弩架上,震得整只手臂发麻。
歛红坊的艺女可不是深山里外强中乾的喽罗,在观众席上还看九岚应对得悠游自得,实际吃下这一剑震荡才明白,这两个人棘手十分。化雨想要藉着弩箭卡住兵刃的优势直接跩下佩剑,却被那人先一步抽身离开。不给喘息,唤名燕仙的艺女又冲剑挥砍,化雨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架起右手的铁弩抵御,脑中同时还惦记着换形到身後的落霜。
架住来剑的那一刻,化雨右手使劲一转,借力使力将自己与燕仙换位作掩护,果真如他所料,落霜潜伏在身後,险些煞不住手一刺就要把燕仙戳穿。重心还没平复,化雨颠簸扶着栏杆,那两名艺女可没有半点放弃的样子,踏稳步履就是左右各一刀袭来。
该吹口笛吗?
冷汗如雨,化雨只能看着剑尖b近,他可以挡下右侧的锐锋,也可以躲开左侧的芒刺,但照方才轻点交手的沙盘推演,不过三招自己就会被利刃穿刺,以一敌二他是无从招架。
殊不知,因病不被计入战斗能力的兮月,点步翻身至空中,在空中张开两把屏扇,华丽如孔雀扬羽,落在化雨身前。那两点剑尖各被扇屏遮挡住,然後被戳穿撕裂,接着兮月双手使劲收扇一转,两把宝剑缠着破损的雅扇飞旋而出,落霜与燕仙同时脱手兵刃。
「别想打我侍女的主意!」兮月笑咪咪地带着傲气,帅不过三秒,又因为覆眩跪倒在地。「噢……天呐,好晕……」
不留任何空隙,化雨将右手上的弩箭张满弓弦,先一个三连发s中燕仙的左腿,听她一声哭号跪倒在地,接着弩口直指手无寸铁的落霜。
「真稀奇……歛红坊内,可没有一门艺女是使弓弩的。」落霜双手平举,全无战意,那张嘴却没有饶人的时刻,句句见血。「还有那剑桑……我是不是见过你们?」
「哼,这只是白大娘予我的辅佐。」兮月安抚住晕眩,站起身来是一个受过仪态训练的威严。「雨晴与剑桑,都是我从下人里捞出来的,自然熟悉工法,你也熟识。」
「哎呀!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吗?歛红坊的下人可该好好挑过了!」
青筋乍现,化雨终究没忍住自己脑袋间爆发出来的烈火,朝着落霜也按了三发弩箭出去。箭落右肩,落霜面部扭曲痛苦地按着伤势,化雨在x中起誓,誓要让这个人永远都做不出那跩横狗眼看人的神情。
「雨晴。」化雨的弩箭抵在落霜脑门上,只要轻触机关就能叩响。若不是兮月出言制止,他早已让她脑袋炸花。兮月抬起手拉住化雨,容貌病弱地倚靠在他身上,面朝落霜。「本是同生,姊姊我可以不追究,回去告诉你的姊妹,别再想动她们两人的歪脑筋。」
告诫完毕,兮月偏头挽住化雨的手臂,一拉一扯地缠他回到厢房。门刚关上,化雨那憋了一整天的伶牙尖嘴就跟鞭炮似得没完,从落霜的欺人太甚,一遍碎嘴到歛红坊的势利结构,再到几人对九岚的图谋不轨,听得是兮月攀伏在床铺上没有回应,一个正要宣泄一整天被打压的不快,一个却早已预支一整天的活动体力。
「还好吗?」见兮月按住自己的枕,难受的样子可让人心疼,化雨终也意识过来自己不应该继续抱怨连篇。他从桌上的茶壶倒来一杯温水,「用些水。」
「谢谢。」兮月接过茶杯,偏头浅嚐,她就是不明白,她不过翻了个身,怎麽就如此眩晕到现在久久不能平静。
「对了,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明白他们在盘算什麽?」
「嗯?我有这麽说过吗?」茶杯中的暖气将兮月的脸庞薰得潮红,气色红润许多,她漾起招牌笑容,只是略显尴尬。「嘻嘻嘻…大概是吓唬她们的。」
「虚张声势吗……」
「没错,虚张声势,陌潇伏御教我的本领。」兮月小小口啜饮而尽,将茶杯交还给化雨。「歛红坊的身分虽然只差一阶,权力与势力那可不是一个层次能够b拟的。」
「但她们仍然敢於动手。」化雨手托下颚,看着兮月的床柱有些出神,血液全汇集在脑海里,梳理着一条一条疑点。只有将这些疑点零件组装起来,他们才能更接近对方恶意城府的全貌。「并且两人的身分毫不掩饰,丝毫不怕被你给揭穿的样子……」
「阿!」一声细微的惊疑将化雨的精神拉回,他知道那是顿悟的声音。「雨晴你原来认识婉儿吗?」
「有见过,这事跟她有关?」
「没有,我只是在想,怪不得你会发这麽大脾气。」
面对兮月无声的嘿嘿嬉笑,化雨竟然觉得有种熟悉感。想来兮月的脑回路跟抽刀客相差无几,如此算计猜疑、y谋城府的事,找九岚讨论才是上策,她才是满口谎言的专家。化雨灿灿地映着兮月的笑容,突然有些恶心起自己的虚伪。「你与婉儿熟识吗?」
兮月撇了撇头,这是第一次,笑容在她的脸上消失。「我只听闻莫莉与我抱怨。」
「抱怨什麽?」
「呃……一些气话,不是很好听。」
「能想像出来。」九岚一口一个人渣的声音徘徊於耳际,兴许那时还太稚嫩,年少轻狂不明事理,冲动难免。「九岚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并告诫我不要轻易帮忙。」
「其实她的意思是,若不能助人脱离苦海,那倒不如不要给予希望。」
「不甚明白……」
「呜……我也不晓得怎麽说比较合适。不过莫莉那些气话当中,更多的是愤恨自己的无能吧,越想要帮忙,就越会对婉儿造成伤害。」
「她确实有这麽说过。」
「我想,或许婉儿的处境并不好,但也还算得上安宁。莫莉是想要帮忙的,只是自己力量还不足够,与其让婉儿一次次面对承诺破灭的打击,倒不如蓄势等待一个能实现的希望。」意识到言谈间有些沉重,兮月俏皮地伸伸舌头。「我是这麽认为的。」
化雨没有回应,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推敲兮月言语间的意思。循着线索翻阅起关於婉儿的记忆。那一次花园里的邂逅,为何是以悲伤收场;那一次九岚深沉的告诫,饱含着忧伤与殷殷期盼;那一句竭尽全力思考吧,或许就是她对婉儿最後的希望。可当认识到婉儿背负的是歛红坊这样一綑巨大金锁,哪怕是再好的机关工匠也毫无办法撬开,即便是百丝脉的自己。
想到这里,化雨也不禁染过一阵晕眩,他撑着兮月的床沿,一阵低咆嘶吼传来,是饿肚子的喊声,引得兮月阵阵发笑。
「吃饱才有体力想事情!对吧!」
「是呢,我去取些午膳吧。」化雨走到竹篓旁翻找出一个木盒,取出里面的竹片,在兮月面前弯成管状。「留你单独一人我不放心,还会被九岚算帐。这个是口笛,如果有什麽危险就吹响,我和九岚有听闻就会赶到的。」
化雨卷起舌头轻轻送气,演示过一遍两种吹法,并让兮月也学着模样送气。兮月吸饱一口气,将竹片卷成管状发入嘴里使劲吹,一阵鸟鸣高呼在厢房内爆炸开来,求救信号吹得化雨耳膜刺痛。所幸这个距离应该送不到九岚耳里,否则她可要紧张死。
「阿!原来你们是透过这个沟通的吗!难怪戏才演一半就要跑路!」兮月眼神闪烁着光芒,那模样像极了孩子找到新的玩具。
「是阿……这是九岚托我做的。专心听,不要太远应该都能听清楚。」
「她啊!打以前就是脑筋动得快!鬼点子多!」
九岚背後突然刮起一阵寒栗,鼻头一酸,遮起袖口小小嚏过,耳朵发痒,料想定是有人在背後说她坏话。《山河世间》的首演刚刚圆满落幕,至那青媚露出獠牙以後,整出戏再无动手,也不晓得对方的目标究竟是她自己,还是顺着计划打兮月的主意,她没空思索这些,也抽不开身,乾脆地全心投入与拂柳的爱恋。
收满掌声与赏钱,九岚与拂柳两人站在舞台中央,朝着圆环天井上的观众一一谢过。演出很成功,白玉倾应该乐坏了心眼,她无奈笑出一口长气,牵着拂柳的手退出舞台,只刚抽离所有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的手掌如同挥刀斩过那样分离得一乾二净,各自走向自己的休息空间。
乐声停止的那一刹那,九岚听到及其细小的鸟鸣,那是声音宏亮穿透力强的求救信号。
兮月厢房。
简单判断过来源,九岚顾不得休息时间,立刻抛下手头上的事务朝声源狂奔。两名采瓣应该不是兮月的对手,但兮月身体状况欠佳,九岚自己也不敢说死,只能祈祷化雨发挥一点作用。她倒不是怀疑化雨的能力,而是那一声求救吹得过於怵耳惊心。
啪刷!门被焦急推开,兮月厢房内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九岚总感觉这个情景似曾相似。
「兮月,化雨呢?」
「阿!」兮月还躺在床头搓着口笛把玩,使劲将竹片卷成各种形状,见九岚匆匆凌乱地到来,马上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去拿午膳!留这个给我联系!那一声信号是我试吹的!非常抱歉!」
「呼……」放下戒心,九岚突然失去重心跪倒在地,那血液已极快的速度进出心窝,驱动的是一大口一大口的喘息,就像身体要爆炸那般。待到呼吸平稳,才给出一个如释重负的面容。「没事就好。那两人呢?」
「我们联手教训过她们了。」
「是蓝颜花指使的?」
「不太清楚。」
「有查觉到其他危险吗?」
「应该没有……到厢房後都没再发生什麽事情。」
「你身体还好?」
「好呀!躺着一会儿,现在头也不晕了!」兮月在床铺上伸伸懒腰,嘻皮笑脸地展示自己的精神。「倒是你,不快点回去小心惹得大娘不开心。」
「她今天可赚饱了,还有什麽好不开心的。」站稳身子,九岚擦去颈项间的汗渍,嘴巴是这麽说,身体却又着急的往外离去。「我先走了。」
「好~」兮月应援。「演得很棒喔!」
九岚又用飞奔的速度赶回天井舞台,虽然距离下一场的演出还有两个时辰,但这可不意味着演员能够自由活动,特别是面白与脂白。果不其然,刚近舞台,九岚就看见陌潇伏御在自己的休息间前面焦急指挥,手下打点的艺女一刻都没闲着,四处探听自己的下落。
「剑桑,你去哪里?」陌潇伏御盖着一身黑衫,璃红色的血红纹路爬满整个身形,倒目竖眉,不悦地威严写在脸上,颇有几分白玉倾的架子,只可惜岁月并没有宽待她。
「内急。」九岚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欠身,虽然陌潇没能认出她莫莉的身分,但她心里明白,这师父外刚内柔的个性可是一点儿都没变过,她也不想给顶头伏御制造麻烦。
「跑这麽喘,先歇息过,等会儿还要准备下一场。」
「是。」陌潇推开休息间的门,一名采瓣恭敬迎上热茶,九岚循着礼数大大方方走进休息间,接过茶水就放在一旁几上。
「还有,剑桑。」离去之前,陌潇最後喊住九岚一声,薰染红黑的眼眉眯成一条弯目,语句从她涂抹黛黑的唇间发出。「作为新人,你很优秀,所幸大娘没有看走眼。」
「谢谢指教。」捻起艺服裙摆微张,微微颔首示意,这是艺女在接受评价的一贯行礼姿态。等到陌潇和没照过面的采瓣退出休息间後,九岚才在软椅间坐着不甚贤淑的姿势休憩。
她将双脚跨越软椅扶手,头躺在几上,顶头能感受到茶水杯蒸散出来的热气,双眼凝视那一团袅袅腾空的白雾。她心里早有定数,这杯水是不能喝的。自打兮月误饮送给自己的软筋茶後,她就不再信任身边所有人送来的茶水,那怕这个人是陌潇伏御底下的人。
只是她想不明白一件事情,都已经登台演出了,蓝颜花伏御到底在算计什麽?即使青媚真正在舞台将自己刺伤,她们又打算如何圆场?纵然可以把一切疏忽都推给自己,但白大娘震怒下可不吃这一套说词,演戏,从来不是其中一方的责任,这是她以前时常挂在嘴边的。
九岚拍桌起身,神色淡定地端着茶杯来到窗台,一抬手就将杯里的茶水泼洒进窗外的湖水。不得不说,这样做有种莫名的畅快,将杯里这些肮脏的邪念停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只可惜这麽美好的湖光景致,上头盘踞着一窝嗜金蛀虫。
换个念想,《山河世间》的公演结束後,自己肯定还要替白玉倾接客待人,出演《山河世间》脂白的背景肯定会被打成歛红坊的红牌焦点,再为歛红坊收进大把钱财。
这麽大大咧咧完全失去躲藏的本意。
室内刚静下来,就被一层魇影覆盖,右眼皮莫名抽搐跳动,也不晓得是喜是悲,九岚突然萌生一种念头,她会追上三姑娘的脚步,将化雨送入坊内躲藏,然後被十二伏魔劫杀於此。
「真可笑。」轻蔑地挥散这种想法,却挥不去那层不断笼罩的噩梦,三姑娘的温柔的声音在室内游荡,提醒她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侠。
大侠爱笑,即使世界不公不义……
不公不义……
压抑不住心头烦躁,九岚顺手就将陶瓷制成的茶水杯强摔落地,碎成片片。她抱着自己的脑袋窝进座椅,双腿蜷曲,高傲的心里不免对着自已一顿嘲讽辱骂,嘲讽自己笑不出来。
「剑桑姐姐?」门口循来问候,是方才递茶水的采瓣。九岚用眼角吸乾被自己逼迫出来的脏水,仔细视察手掌。「抱歉打扰!刚刚听到破碎声,发生什麽事了?」
「刚刚被茶水烫着,一不小心松手摔碎了。」
「阿!是妹妹没做好!这就帮您收拾重新奉上,还请姊姊莫责怪!」那采瓣一个箭步就扑倒在茶杯碎片前,模样很是狼狈。
「不用了,我想清静一会儿。」九岚还没抚平自己内心的波动,见到此人着急无辜嘤嘤噙泪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过分。「我本是新进艺女,资历不比你年长,不用这麽拘谨的。」
「这可不行,您是白大娘钦点的脂白,妹妹哪敢高攀姐姐平起平坐?」
这一声质问语气直戳九岚x中软肋,她分不清楚眼前这人究竟是真的卑微,还是隐含着嘲讽。不想误读别人的心思,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她按着眉宇藏起面容,只是淡淡地挤出字句:「就这样吧,还有两场戏,别打扰我。」
捎人离去,厢房内又重新盖起阴影,九岚回归那种不庄重的躺姿,伸出细长的指尖数了又数,正值这样的季节变换,正是那股吹爽的风,三天後即是自己的入坊日。
三姑娘的忌日,还有三天。
「你当时,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呢。」Χdyъz.cōм(xdyB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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