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不可无主,家主不可无嗣,这才是衔婵被天上的馅饼砸中的因由。
衔婵十三岁那年受罚誊抄《孝经》,捧着抄好的《孝经》路过花圃时,听到两个新来的下人嘴碎议论,她听了满耳朵,当时的她已经学会对着外人喜怒不形于色,颇有做少主的威严。
她一道冷眼看得下人两股战战,忽觉再计较下去甚是可笑。中间出了这样的插曲,再去见爹爹时,饶是她有所遮掩,还是没逃过爹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
之后衔婵再没见过那两名嘴碎的下人,也再没人敢私下议论主子的事。
她的生父生母用性命换来她一世尊贵幸运,她的养父养母,到她十五岁这年就会抛下一切离开,衔婵想哭,但玉令在手,世家无数双眼睛看着,她不能哭!
泪噙在眼眶始终没掉下,她郑重地同爹娘行了大礼,接过这无上的荣耀和炙手可热的权势。
孩儿定不负爹娘厚爱,不负昼家祖辈创下的基业,不负大周,不负苍生黎民!
四个不负,是她给出的承诺,也是她懂事后暗暗立下的心志。
星棠,你长大了。
这是爹爹第一次喊她在宗谱上的名,昼星棠,少了几分女气,远没衔婵温软柔和,却有种漫天繁星下海棠悄然盛开的孤寂美。
世家权柄的交接,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崭新时代的开始。
昼景执掌世家的那些年,历经四位皇帝,为相、为辅政大臣、为摄政王、为太女太傅,每一个身份的转变她都适应的很好,也都做的很好。
世家在她手上剔除糟粕迎来全新的生命,如今她将祖辈的家业和责任交给己的女儿,不期望她有多大的本事,只求她不辱没昼家的列祖列宗。她相信衔婵,更相信己和舟舟多年
来的用心栽培。
昼星棠十五岁接任家主之位,以女子之身,昂首挺胸立在众人视线的正中央,手持玉令,接受世家躬身行礼。
时代不同了,女子也能正大光明不用借着男子的身份继承家业,昼景心中欣慰,怜舟牵着她的手,两人会心一笑。
这是沈端想看到的,是十七费尽苦心搏来的,是怜舟孜孜追求的,多少人的努力,有了现今的光辉时代。
一代人的成长,意味着上代人的老去。最先走的,是十七。
山陵崩的第一百二十三天,宁夫人卸下身上的院长之位,在一个明媚安静的清晨与心上人离开浔阳都城。
年仅十五的昼星棠静默地站在城楼上,看着爹娘背着书篓远去,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左右尽是家主为少主挑选的亲信,眼看少女泪流不止,心里酸涩连绵。
少主,家主和夫人走远了。
昼星棠咬唇默不作声,盼望爹娘能回头看她一眼。
但没有
这次离别,是诀别,是割舍,是此生不再相见惟愿安好的祝福。雏鹰唯有离开护持它的亲人才能不得不展翅高飞。
她们的路不同。
可都是为了这盛世太平。
年轻稚嫩的家主闭了眼,须臾睁开,转身:我们走罢。
是她要的太多了。
爹娘白白爱了她十五年,是她回馈这份恩情的时候了。她会好好地做这家主,好好的带领世家走向全新的明天,为了大周,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有朝一日爹娘能为她豪。
星棠,你可以的。
她咬牙不让己哭出声,神情坚定,大步离开。
马背上,怜舟回头望去,城楼寂静,远远的,她只瞧见女儿渺小的背影。心里怜惜之情泛滥,不舍,不忍。
这是她们如珠如宝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是刻入骨血的情分。
腊月寒冬,她将刚出生的女婴抱回府,十五年后的春日,又要将她抛下,她秀眉紧蹙,清润的水眸锁着一弯离愁。昼景轻柔环抱她:衔婵有她己的路。舟舟,你就当我私地想和你过一生罢。
怎么这么说?怜舟教书育人多年,比谁都明白那些大道理,她知道离开女儿的阿景此刻定然也不会好受,软声道:我们能给的全都给她了,事不能两全,况且,我也不愿衔婵见我白发苍苍的一日。
为人娘亲,哪个不希望在女儿心里眼里青春永驻?何苦再用时光摧残了那最后一分柔情美好?
马蹄哒哒,昼景亲她发顶:舟舟,开心点,你这一辈子都属于我的了。
嗯
春去秋来,好一对神仙眷侣。她们去过很多地方,兴办书院、私塾,为身处贫寒的学子带来温暖的曙光,不知哪天起,人们对着怜舟的称呼渐渐从宁夫人、宁前辈改为尊师。
尊师桃李满天下,虽则两鬓微白,却很喜欢和年轻人相处,教导她们,为她们解惑。甚至有迷茫的少女找到她,无措地说出不知该怎么解决感情上的问题。
秋高气爽,私塾外有喜鹊叽叽喳喳,耳旁是少女无力无助的哽咽,怜舟放下书卷温声安抚,为她在一团乱麻里找出最初的线头,从不轻视于人。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赌气跑出家门,去酒馆醉酒,醉倒在街边,被路过的流氓地痞强行占了身子。
她想过杀,想过跳河,却都被人救下来,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娘不知疲惫的哭喊,是爹冷嘲热讽的咒骂,她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她哭花了脸,面对温柔如水的女子痛痛快快地宣泄她的痛苦,哭到嗓音嘶哑,怜舟为她倒杯水,喂到她唇边:好孩子,来喝杯水罢。
少女崩溃大哭:尊师,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跟着我罢。我教你读书识字明理,过些年,你己就懂了。
我、我可以吗?
有何不可?
文坛地位举重若轻的女儒收了一个失去贞洁的少女为徒,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资历更老的老儒站出来对此事发表言论,做出批判。怜舟对此置若罔闻。
此事过去了半年,她又收了青楼里的花魁为徒,一时骂声四起,道她有辱斯文,不敬圣贤。
斩秋城论道,年近五十的女子一身雍容淡雅,广袖儒服,怀抱一只漂亮白狐不惧诸人反驳。
她左右站满女徒,其中有失去贞洁的无辜少女,有一只脚踏进污泥被救出来的美貌花魁,有出身贫贱乃家生子的杂役,有年过三十身形微胖的妇人。
有太多人。太多不幸
但她们此刻都仰慕崇拜地望着师尊。
怜舟轻声慢语,她甫一开口,整座问道斋都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听她道:学海无涯,但凡有人怀有向学之心,到我这里来,我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生来幸运者不多,人无怜恤之心,同类相残才是羞辱圣贤。圣贤之道,以人为本,以百姓之心为心
白狐眼睛流光闪烁,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上卷、松开,再上卷。怜舟轻抚她的脑袋,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情。这使她看起来像是神女降世,仁慈且温和。
浔阳城
昼星棠津津有味地翻看娘亲在闻道斋的见解小册,她正值年轻灵秀,放下书册教最好的画师为她画了一幅画像,派「逐光盟」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一层层递交到娘亲手中。
同时送到手的,还有一封她的亲笔书信。
信中讲了许多,思念之情深重,信的末尾,她道:爹爹,娘亲,花卷又生了一胎小奶猫,三月大,我很喜欢。娘亲若要,我遣人为娘送来?
花卷是衔婵三岁那年抱在手中给昼景看的那只小奶猫的孩子,小奶橘在昼家被精心养着活了十八年,最后寿终正寝。花卷如今是一只大橘猫,生了孩子脾气大得很。
怜舟依偎在昼景怀里看信,笑道:阿景,我们要养一只小橘猫吗?
她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昼景看她两鬓微白还一副天真模样,语气宠溺:好
昼星棠接到信连夜将吃奶的小奶猫捞起,郑重的交到属下手中,殷切嘱咐:好好照顾这只猫,娘亲若喜,回来本家主重重赏你!
家主的吩咐,下人不敢耽延怠慢。
经过几天的路程,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照样的,小奶猫到了怜舟手上,毛发干净,精神气充足,极为讨喜。昼景瞧她欢喜的神情,心里泛酸,却又乐见她欢喜。
回家主,夫人,少主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小猫,但愿能讨您二位欢心。
昼景眉一扬:喊什么少主?我也不是你们的家主了。
一句话,说得来人惊起一身冷汗,尤其见家主风华正茂,美色倾城,更不敢轻忽。
一不小心把人吓到,昼景感叹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小,直截了当道:如今的昼家,是星棠做主。
是小的谨记。
怜舟抱着小猫轻嗔她:好了,莫要扫了我的兴。
昼景笑意绽放:好,我不说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妻,果然和传言无差。他正胡思乱想,妇人道:回去告诉星棠,我和阿景都很喜欢她送来的礼物。要她注意身体,莫要过于操劳。也无需担忧我和阿景,我们很好。
是,小的谨记。
他们过于拘束谨慎,怜舟咽下后面那句话:回去罢
家里多了只小猫喂养,昼景整日不仅要为爱妻洗手作羹汤,还要伺候一只她
一根手指就能弄死的小猫崽,她醋劲大,怜舟起初怕她把猫养死了,后来好说歹说才同意要她负责养猫。
是夜
昼景动作温柔地取悦她,这副身子,怎么要好像都要不够,喜欢极了。
饶是她百般温柔,怜舟也没了年轻时候的耐力,被她折腾地面若芙蓉,搅得春色荡起,花叶都被拂乱。
她羞于己一把年纪还如此敏感,被重重一吸,身子全都交代在她口中,心神失守,缓了许久方找回点点清明。
夜色正浓。昼景薄唇艳丽,水润流光,她爱抚娇妻窈窕的身段:舟舟真甜
看着她,怜舟心里柔软地不像话,强撑着力气,指腹划过她那张绝色俏脸:还想吗?她嗓音微哑,昼景眸色微深:想,但你
无妨她想趁还有余力时多多满足她的阿景。她想要什么,她都给她。
水眸溅开的媚色惊了昼景的心眼神魂,一夜颠倒,如梦似幻。
晨起画眉。怜舟骨子里的羞涩再度冒出来:阿景,我是不是老了?
昼景手上动作不停,呼吸都都改,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不老呢?我倒巴不得和舟舟白头到老,可你看我,连这点也做不到。
她似有遗憾,薄唇轻抿:舟舟老了,也是我的舟舟。我喜欢你一切的表现。
这话烫了怜舟的耳,她眉目春意浮动:油嘴滑舌
可不是?昼景反以为荣。
就是这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羞得怜舟闭了眼,没敢看她。
白驹过隙,又过去很多年。
走在偏僻的小路上,妇人白发横生,不再细嫩的手被人小心握紧,昼景白袍如雪,青丝如瀑,好一个九州第一殊色。
来来往往,这对鲜明的「祖孙」二人成为众人眼中鲜明的一道风景。
大周在李绣玉的执掌下变了样,隐有万朝来贺的昌盛气象。风气开放,人文气息浓郁。男男女女,谈笑风生。
时值盛夏,昼景在路边茶摊要了一碗凉茶,店小二不明真相,随口说道:客官,带长辈出来玩啊。
怜舟秉性温和,不觉冒犯,昼景却冷了脸,暗暗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店小二不知哪里招惹了她,骇得退避三舍。
凉茶被喝,昼景气得带人走开。
你和他生什么气?他说的也是眼睛看到的事实。
事实?不知触动她脑子里哪根不能碰的弦,昼景压着她在缠满青藤的墙壁索吻,吻得怜舟喘不过气,这才放了她。
路人看傻了眼。
昼景怒道: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媳妇去!
她很多年不动怒,此次发脾气,怜舟倍加怜惜她的不易,柔柔牵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缠:莫要恼了美人迟暮亦是难免之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实!你明明是我的妻!怎么就由着旁人胡言?昼景眸光一闪看清她唇下被己冲动咬破的细小伤口,登时满肚子火气烟消云散,心疼地皱了眉:疼不疼?
不疼她道:阿景,我想早点回书斋。
好,我带你回家。
她们这两年安顿下来,委实是怜舟年纪大了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春明书斋是她们现在的家,走不了几步是一家私塾,舟舟每日都在私塾与人授课,来的人很多,有的甚至不远千里前来听她一席话。
回到书斋,怜舟松了一口气,一头雪发白得刺眼,昼景嫌弃地看了眼己乌黑满有光泽的秀发,心底生出阵阵的悲凉。
她知道,舟舟时日无多了。
可她连与她一同老去都做不到。
舟舟喜欢看她年轻貌美的容颜,几番开导都没彻底解开她的心结。索性作罢。
住在偏远的小山村,人刚回来,住在私塾的少女以最快速度跑过来:师尊!景前辈!
她看着昼景心里的小鹿一顿乱撞,怜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梓,私塾怎样?
一切都好,都在等师尊回来呢。
昼景不耐烦她们一来二去的闲谈:你家师尊累了,我扶她去里面休息,你且便。
她对这少女没什么好印象,也可以说,她对除了舟舟以外所有恋慕她的姑娘都没什么好印象。她脾气冲,搀扶着人往内室走。
穿着粉红衣衫的少女眸子生出一片黯然,末了想到师尊对她的教诲之恩,一巴掌扇在己左脸:不知廉耻!
阿梓心不坏的。迈入内室怜舟同她说道。
昼景同她过了这许多年,知她良善,清冽冽的眸子含笑:是不是她把我抢走了你才觉得后悔?
这话委实有些重了。
怜舟沉默下来,噙在唇边的笑微僵,这些年她为人师表,极其和善,此刻气息微乱,柔和的美目掀起滔天巨浪,她字字清晰,又重若千钧,反问:她抢得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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